新月如钩。
窗影上的两人如对峙般相对而立。
晁俊和冷眼扫视面前的女子,犹如举弓瞄准的猎物。
洛寒枝又后退一步,脚踵已然抵到了床边的足榻。
“陛、陛下……臣妾不是……”
话音未落,他忽而抬手掠过她的头顶,霎时一卷青丝如瀑垂下。
她惊慌中彻底失去重心,整个身子径直向后仰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她的纤腰,然而未待她站稳,修长手指从背后向上抓住一缕柔软丝缎,轻轻一拽一挥,寝衣外袍便如飞羽一般飘向空中,翩然落在不远处。
雪白肩颈和嫩藕玉臂暴露无遗,她眼底涌起一股羞愤,立刻双手交叉于胸前背过身去。
他不近女色,难道女子在他眼中与一具普通躯壳并无两样?
俊和怔滞片刻,缓缓沉声:“抱歉。”
随即转身与她拉开距离,熄了殿内所有烛火。
走向门边时,他听见寝殿内传来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屋内十分晦暗,只能依稀看到她已重新穿上了寝袍。
——难道冷宫那晚她周身散发着柔光,只是他的错觉?
“婵娘。”
黑暗中响起打开殿门的声音。
他从殿中走出,婵娘立刻迎了上去。
她见屋里烛火已熄,满心欢喜地以为两人好事已成,却被俊和的问题惊得一愣。
“老身询问了替娘娘沐浴更衣的宫女,都说娘娘身上没有任何印记。”
“就是啊,奴婢从小就伺候在娘娘身边,从没见过什么桂花印。”
“白榆。”
殿中传来一声轻唤,白榆赶忙快步入内。
“过几日宫中要擢选秀女,到时便有劳你。”
婵娘眼目微睁,随即笑言道,“是娘娘劝您选秀的吗?”
俊和颔首。
“娘娘果然有皇后风范。”
她虽迷惑于两人今晚发生了什么,但见皇帝肯再选女子入宫便已喜出望外。
“桂花印一事,只能暗查,莫为外人知。”
既要迎合“月女现,明主出”的神谕,这月神女自然不能是人为找出来的。
“陛下放心,老身明白。”
话间白榆从殿内出来,还特意关上了门。
她将那枚玉梳呈在皇帝与婵娘面前,那是方才被俊和摘下后掉落在床塌上的。
“娘娘吩咐,将这枚玉梳还给婵娘。”
婵娘看向俊和,他面上骤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摘下她鬓上的玉梳,甚至不解堂堂帝王竟立即道了歉。若只为寻找桂花印,从前的他断不会做这些无用之事。
“陛下不谙情事,莫不是唐突了娘娘?”
她好像猜对了,但错了方向。
“这总归是陛下母亲的爱物,不如先由陛下收好,以后还会用上~”
婵娘带着几分莫名的神采奕奕,将玉梳塞入俊和的手心。
俊和仿佛会了意,将玉梳收入怀间,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娘娘已经歇下,请陛下改日再来。”
白榆有些没好气地撅着嘴,那样子仿佛希望皇帝再也不要来了。
“娘娘还年轻,难免有些小性子,陛下不如过几日再来好好哄一哄。”婵娘一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俊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出了凤梧宫。
*
皇帝再踏入凤梧宫时,寒枝正在窗边就着春光翻读话本子。
“陛下既不相信臣妾,何苦还要再来?”
寒枝在俊和入殿后才从容起身,神情淡漠地向他屈身一礼。
“朕带了些礼物,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一贯冷峻的面庞中多了几分柔和,向后侧目示意一眼。
既白抱着一黄梨木箱进来,箱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志话本。
寒枝眸中一亮,犹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知他是如何发现她这点爱好的。
她刚向前迈了半步,忽而仰面略带警惕地望着俊和,敛住本已扬起的嘴角:“无功不受禄,陛下这次想问什么?”
他未直接回应,径直走到她方才看书的窗边软塌上坐下,并转头示意她也坐过去。
寒枝轻轻叹了口气,“白榆,奉茶。”
白榆煮的茶极为清甜,品下时心间生暖,唇齿留香。
“先前你所言及之事,是从这些话本中看来的?”
俊和这次并未开门见山,反倒先认真询问起她的信息来源。
“不全是。”寒枝脑海中闪过一瞬满头银发的身影,“有一些是从父亲和……故人那里听说的。”
她在心中暗自庆幸,父亲在俊和起事前便已辞去太史令一职,带着母亲云游四海去了。
俊和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可是选秀出了问题?”
皇帝下旨选秀,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凡有意参选者皆可送女入宫,天下女子皆闻曦国君王年轻英俊,故一时间蜂拥而至,皇城美女如云。
“嗯,初选验身后并未发现任何带有桂花印的女子。”
“怎会如此……”这次轮到寒枝轻托着腮陷入沉思。
怪不得俊和会怀疑她的消息来源。
“那便只能再安排一场殿选了。”寒枝眼波流转间轻眨几下,很快提出了办法。
“殿选?”
“就是将正常通过初选的女子聚集起来,由陛下亲自挑选。”
“……朕如何选?”
“届时臣妾会告知陛下。只是必须要将殿选定在本月十五的夜晚。”
俊和轻轻抬眉,这个要求虽不难办到,但如此传令下去任谁都会觉得古怪。
“陛下若不信,可另请高明。”
她淡淡啜了口茶,似乎很快又要下逐客令。
“依你便是。”
他留下这一句,起身准备回去。
“恭送陛下。”
她也起身在原地屈膝施礼。
走到殿门前,他忽而停步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她几息。
“皇后在凤梧宫可住得惯?”
有点没话找话一般。
不过她第一次听他称她为“皇后”。
这似乎是个合适的称呼,除了之前在冷宫那次以外,他好像从不唤她的名字。
虽然她也只恭敬地称他为“陛下”。
“一切都好,不劳陛下挂心。”
凤梧宫比冷宫大了数倍,殿内布置称得上典雅奢华,他也如约将药田移到庭院中,只是那些野兔确实再未出现。
“若有需要,可派人去旭宸宫。”
凤梧宫作为皇后殿宇,位于后宫中心位置,与南侧皇帝的旭宸宫最为靠近。
反观冷宫位于相对偏远的后宫北侧,却与旭宸宫呈对称之势。
目前六宫空置,她无宫务可做,连选秀事宜都由婵娘代劳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找他。
难道是见她今日只穿了件简单的水绿提花烟罗裙,担心在选秀时会失了他的颜面?
于是她再次浅浅应下,俊和才转身走出门去。
*
三月十五,秀女殿选。
皇帝玄服龙袍高坐于凌云殿上,身侧空着皇后的座位。
“皇后娘娘驾到——”
宫人禀报声中,寒枝在一众宫女的拥簇下缓缓入殿。
她穿着一袭月白内里罩金丝鸾凤深青翟袍,玉色披帛如水雾在袖间缥缈缭绕,配以朝云髻上的点翠凤冠,额间一抹花钿似红梅落雪,袅袅若天上谪仙,令殿上众人皆不由屏气注视,久久移不开眼。
隔着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珠,俊和冷冽的眸底仍然闪过一丝惊异。他自座上缓缓站起,步下台阶来到寒枝面前。
她端然一礼,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国母该有的气度。
他略微颔首,而后执起了她抬于腰际的瓷白玉手。
帝后徐徐登上高座,俨然一副龙御凤协、琴瑟和鸣的模样,霎时议论声暗暗四起。
俊和向御前的年老内侍首领点了头,候于门外的女子七八个排成一行娓娓入殿,并一一向前施礼问安。
每个女子走到殿前,皇帝都只粗略地扫一眼,然后微微偏头看向皇后。
若皇后点头,皇帝便会向内侍示意留下此女;若皇后不动声色,则意味着此女落选。
几排女子甄选下来,殿上众人和侯在殿外的女子皆纳闷不已——这到底是皇帝选秀,还是皇后在选?
莫非陛下宠爱皇后,已经到了妃嫔也可随她心意的地步?
这不禁要使冷宫废后以巫术迷惑皇帝重返后位的谣言又添了一层可靠之处。
——直到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走上殿来。
她身穿粉紫纱衣,腰间坠着一枚极不相衬的红黑相间羽毛佩饰,同时刻意以薄纱掩面,却仍能从一双明眸判断出隐于背后的姣好面容。
寒枝面如止水,但这一次俊和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看向身侧的帝王,轻微摇了摇头。
他仍不为所动。
“陛下看上其他任何女子都可留下,唯独她不可。”
寒枝只好小声提醒,甚至按住了他随时可能抬起的手。
可那只手却反过来将她的玉指握于掌心,似在示意她不要阻止。
他投下的眼神似乎认识殿下的女子,可根据方才御前公公的宣报,她仅是一介平民。
“殿下何人,因何遮面?”寒枝只好坐回正身,以皇后之姿浅声问道。
“皇后娘娘恕罪,民女自小面带胎记,羞见天颜。”那女子也看出皇后对她并不满意,故而话间十分卑微恭敬,“若娘娘不介意,可否屈尊下殿,民女只愿给娘娘一人查看。”
寒枝垂眸片刻,决定如她所愿,毕竟她也想近身观察一下那个令人在意之物。
她刚要离座,募然发觉手仍被俊和拉住,且他还向回稍稍用力。
看着他仍旧纹丝不动的冷面,她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甩开他的手走下台阶。
那女子早已将手举到耳边松着系带,似要立马展现真容。
寒枝将将于她面前站定,倏然间她抬袖移到鬓上拔下一枚细簪,尖锐一头闪着寒光向近在咫尺的皇后刺去——
寒枝躲避不及,眼见那面容未知的女子就要将尖簪刺入她的胸口——
登时一抹银发背影闯入了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