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初升,御撵如约驾临凤梧宫。
寒枝刚刚沐浴完毕,对着婵娘递来的紫粉色花蝶纹寝衣迟疑了一阵,转而指了挂在一旁的那件冷蓝色宫绸常服。
来不及重新梳好发髻,白榆灵机一动,在如瀑散落的乌发耳后簪了一朵月溶花。
寒枝回到寝殿时,俊和已在殿中等了一会儿。
“让陛下久等了。”
寒枝屈身一礼,话一出口又觉直奔主题的意味太浓,双颊猝然泛起微红,悻悻闭了口。
俊和负手立于殿中,缓缓回身望她,面上仍无半分神色,深瞳自上扫下一览无遗。
“无妨。”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视线不由自主凝固在某处,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子。
今日这衣裳,腰间系带似乎格外繁复。
寒枝被盯得不太自在,只好略偏过头,貌若寻常地思索旁的话题。
“臣妾……还没解开那株夜昙的蹊跷。”
他无动于衷地沉默。
“但芬嫔此番怕是受了些委屈,今日还与淑妃起了龃龉……”
话未言尽就被一道沉声近乎打断。
“后宫琐事,皇后斟酌着办,不用回禀朕。”
“……是。”
皇帝似乎无心交谈,也正好免了寒枝费神,两人一时无话。
殿内只余烛火频频跳动。
半晌,他徐徐背过身去,向寝殿深入几步。
“皇后可懂侍寝的规矩?”
那身玄金龙纹常服逆着宫灯,在凤榻上投下高大而模糊的影子。
既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愿如前次那般唐突了她,他并不介意以最传统而直接的方式达到目的。
于情于理,名正言顺。
只是不带任何情欲。
寒枝自是多少知道一些,但如同什么都没听到,回身对殿外浅声道:“白榆,奉茶。”
勉强也算是对他这句话的回应。
“是,娘娘……”
白榆的话音只有一半飘到殿内,另一半被婵娘意味深长地止住,连人带声一起拉走了。
整座宫殿霎时陷入寂静。
清朗月色顺着门窗缝隙渗进殿内,替代着不知何时被熄灭的几盏灯烛。
“皇后不愿?”
俊和回身正面她,剑眉微挑,桃花眼底晦暗难辨,好似在示意她过去。
难道皇帝今夜真的只为这档事而来?
寒枝难以置信,踌躇间仍挪动了双足。
其实且谈不上愿不愿,只是她以为,大可不必。
毕竟这皇后未必能当几日,并不值得她付出太多。
何况他不是不近女色么?就连他们大婚时也合衣而眠。
怎得这会儿又要帝后欢好?
所幸她及时想到了绝妙托辞,开口时甚至颇有些底气,“臣妾……毕竟在冷宫待了一载。”
寒枝略垂着眸,视线所平之处,喉结上下滚动。
他默了几息,嗓音有些暗哑,“此事非朕本意。”
惊讶于其中的歉疚之色,她骤然抬首,正对上他稍显复杂的神情。
的确,她虽曾身处冷宫无人问津,却从未受过半分苛待,甚至连门口禁卫在装模作样值守了几日之后便消失不见。
除了碍于宫禁森严逃不出去,她的日子怕是比那些身处傀儡皇帝后宫的妃嫔都要自在许多。
寒枝忽而有些好奇,顺着已然酝酿得恰如其分的情绪继续道,“若那日陛下没有追踪摄政王余孽……还会记得冷宫里有臣妾这个废后么?”
这点柔弱尚不足以引他怜惜,倒更有可能令人兴致全无。
然而他只微眯着眼,仿佛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将额前一缕青丝捋至耳后,适时添了一句,“罢了,当时成婚亦非你我所愿,如今亦不必为难。”
看似善解人意,实则暗暗提醒。
“朕,从不做为难之事。”
没有温度的手掌猛然扼住她的玉腕,稍一用力她便坐在榻上,一双澄澈平静的星眸顿时因些许无措泛起波澜。
他没有松手,反而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
“现在就补偿你,如何?”
握住手腕的掌心渐渐传来温度,她后背抵着床头的镂花梁柱,硌得微微生疼。
可眼前人仍在倾身靠近。
“陛、陛下……”
修长指尖顺着下颌细细摩挲着向上,骨节分明的手掌几近捧住她的面庞。
“准你日后直呼朕的名讳。”
床帏前一片昏暗,低沉嗓音近在咫尺,她颤着睫羽不敢抬眼,却清楚听见他略显粗闷的呼吸,以及自己越发剧烈的心跳。
她不由屏住气息,抵抗着一片空白的大脑和趋于僵滞的四肢百骸,眼神慌乱不知该投向何处,亦不敢往下想将要发生的事。
两唇将接未接之际,寒枝侧目瞥到窗边八仙桌上的那瓶月溶花,立时以那只尚且自由的手臂抵住了眼前人的肩头。
“我或许知道拯救夜昙的办法了!”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一轮高悬的玉盘照着宫道上向冷宫方向行进的两人。
若非入夜已深四下无人,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对连盏灯都不挑的男女竟是当朝帝后。
时隔两月,冷宫静谧如故,宛若一块矗立在月辉中的璞玉,散发着神秘而柔和的光。
寒枝捧着夜昙在院落中站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俊和在一旁负手而视,她手中凋敝的残花和鬓边怒放的月溶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她意识到那月溶花亦经过芬嫔之手养护,却在夜间仍然盛开,猜测多半是长在冷宫的缘故,故而决定至此一试。
然他回过神时,寒枝已经一手托花,另一手扶着檐边竹梯向上攀去。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屋顶,依稀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眼见还有两三阶便能爬上去,寒枝突觉被一只大手钳住了脚踝,掌心温热紧贴露于风中的微凉肌肤。
她心间一颤,下意识回头俯望,未曾想整个身子都失了重心,再扶不住倒斜的梯子,重重跌落下去。
意料之中的痛觉并未传来。
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满襟龙纹玄衣映入眼帘。
接住她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十足的安全感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温暖。
他怀中是淡淡龙涎香混着冰冷松木的味道,令她骤然忆起方才床边那个未竟的吻。
寒枝赶忙从他身上起来,有些懊恼地压着面红,上下打量的视线生怕与他相碰。
“陛……抱歉,可有伤着?”
俊和也同时直直打量着她,利落支起上半身,面无表情地摇了头。
她这才放心下来,然而转头便发现盛着夜昙的陶盆已摔得支离破碎,原本包裹着植株根茎的泥土也散落满地。
寒枝立刻起身跑过去,攥起一抔土护着花枝,马不停蹄移植到院里原先的药田中。
月光皎洁如水,沿着宫墙的轮廓徐徐流淌过一砖一瓦,最终沐浴着角落的田野。
她静静立在田边,最后期待着会发生什么。
半晌,那株夜昙恢复了生机,在些微战栗中惊艳盛放。一阵疾风从中旋开,随即又如扶风春柳伸出的温柔触手,勾走了她鬓边的月溶花。
她刚要俯身去捡,背后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挡下,顺势揽到自己身后。
越过俊和的肩膀望去,那阵风变成了一团与夜昙同色、缥缈无形的薄雾,一道白烟从月溶花中冒出萦绕其中,形成一片粉云浮在半空。
眨眼之间,风停雾散。
粉云无踪之处渐渐显出两个少女的倩影。
左侧女子衣饰甚为夺目,一袭翘红色长裙层层叠叠如花蕾展开,鹅黄短衫宛若花蕊被粉紫外袍包裹在内,远远望去俨然比她乌发偏髻间的大朵牡丹更为娇艳。
另一女子则如夜昙那般清幽素雅,蓝紫裙衫衬得肌肤胜雪,每一缕发丝在月光照耀下如同镀上银色,衣袂飘动间恍若谪仙降世。她面容沉静地望着身侧的女子,声音柔和带着欣慰笑意。
“花銮。”
“昙月?!”
头戴牡丹的仙子喜出望外,飞身向前牵住对方的手。两人就这样双手紧握,脚尖离地悬浮空中。
看来这便是花神花銮和月神昙月的残影。
“数百年来我找遍了每一株昙花,都没有你的影子,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泪水似花蕊间的晨露顺着神女的脸庞滑下,“只好把残魂留在你亲手种的这株夜昙里。”
昙月恬笑着摇了头,“我一直躲在你为我培植的月溶里呢……”
“对不起……都怪我没有勇气,才害得月神一族尽灭……”花神泪如雨下,几近泣不成声。
原来传闻中花神摇摆不定的日月神族大战,竟是令十二月神尽数陨落的那一场。
“我从未怪过你。”昙月轻柔浅笑再度摇着头,“毕竟那时日神手中掌控着花神全族。”
“不,若我不顾世俗非议,光明正大地与你并肩作战,或许尚可一搏……”花神低头掩面,双手背后只闻呜咽。
寒枝怔怔望着,她不懂,亦想不明白:千百年来,两女子间的情谊凭何这般见不得光?
“花銮,万事万物皆有命数。”昙月将她的手从眼前拿下,重新握于自己掌心,“你瞧,神族后裔尚有勃勃生机,我们才能再次相见。”
她们一同望向宫门处,芬嫔站在那里,璨笑着泪流满面。
“谢谢,花族的未来还要拜托你了。”
花神挂着泪珠的仙姿玉貌仍令芬嫔动容得说不出话。
然而昙月却默默低了头,她的指尖不知何时已变得半透明。
寒枝不禁向前迈了一步,她还有太多疑问不知该从何开口,却只能眼睁睁望着月神的裙摆逐渐变淡。
“看来我们该走了。”
花神回过头来,再次与昙月十指交握。
“嗯,一起走吧。”
两人相视而笑,霎时夜昙与月溶花瓣随风漫天飞舞。
在彻底消失之前,昙月忽而转面,深深凝望寒枝一眼,启唇无声说了句什么。
神女衣角幻化的最后一丝光点在空气中消散,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寒枝久久无法回神,一滴泪不觉滑过面颊,堪堪挂在腮边。
“娘娘!”芬嫔带着未干的泪痕冲过来抱住她,“馥琅宫的花都开了,谢谢娘娘!”
俊和抬至半空的手臂一滞,缓缓收回。
“把那株夜昙带回去养着,明年还会开花的。”寒枝闭了闭目,微笑抚着芬嫔的背襟。
越是稀缺的美好,哪怕短暂,也会令人无比珍惜。
但愿女子之好莫如昙花一现,世间再无月坠花折。
“嗯~”芬嫔忽然想到什么,松开了寒枝笑道,“原来昙月神女一直栖在冷宫周围的月溶花中,怪不得皇后娘娘身上沾染了神祇气息。”
寒枝立马心领神会地侧了目,这两日的猜疑试探果然是源于芬嫔与皇帝透露了什么。
俊和并未看她,只独自想着若无那日在此偶遇,他应当也会在夺回政权之后,复她的后位。
“……俊和?”
或许她也感应到,他们像冥冥之中被裹入了同一个透明的茧,层层缠绕着尘封千年、无人窥见的厚重因果。
俊和眉心微动,转面却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口吻,“昙月对你说了什么?”
寒枝不由轻叹一声,蹙眉垂眸,“月神之力……在减弱了。”
第一缕晨辉撒向屋顶,一身黑衣的少年扯了扯兜帽,遮住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