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嫔妾家中用花露熬制的祖传药方,固风散寒再好不过,姑娘趁热喝下吧。”
芬嫔的宫女给寒枝端上了一小碗琥珀色的汤药。
俊和背对着她落座桌前,芬嫔则从圆桌对面投来熠熠目光。
虽然寒枝假扮的御前宫女被满宫以为在芬嫔初次侍寝那日夺了帝王恩宠,但她应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下毒害人。
寒枝朝芬嫔屈膝一礼以表谢意,而后双手接过了药碗。
她鼻尖轻嗅两下,指腹在彩金琉璃碗壁上细细摩挲。
这样的碗连凤梧宫也没有几只,馥琅宫里竟能用来给宫女盛药。
更不用说桌上金盘玉盏,美酒珍馐。
可见芬嫔虽前次侍寝未成,但未隔几日又得圣驾亲临,内仪司仍恨不能把宫中最好的全都送来。
不过寒枝向来不在意这些,她迟疑着将药碗凑近唇边。
只喝一小口的话,应该没事?
所幸晁俊和及时开口转移了芬嫔的视线。
“那些花怎么了?”
果然他也注意到了宫中蹊跷。
芬嫔貌似并不打算隐瞒,不紧不慢地替皇帝斟了酒,抬起一双明眸认真道,“花族或许受了诅咒。所有花植但凡经族人之手,白日会开得愈加艳丽夺目,而到了夜晚便如丧失所有生机一般凋谢枯萎。”
俊和眸间微动,察觉了症结所在,“诅咒从何而来?”
但芬嫔似乎欲言又止,低头默了几息才道,“大概……是昙月。”
她转面向宫女示意,她们即刻捧了一株凋零的昙花上来。
“这株夜昙相传是守护四月的神女昙月赠给花神的礼物,在十二月神陨落后便再未盛开,但稀奇的是千白年来不腐不坏,不过自那以后花族手中就养不出夜间开放的花了。”
芬嫔见皇帝一言不发,缓了缓神色又道,“世人皆以为花植依赖日光而生,不曾想月辉亦有如此影响。”
俊和微微抬眉,芬嫔立刻起身跪地,“嫔妾失言,请陛下恕罪。”
修长指尖泛着冷白,一下一下轻扣桌面,“这是你入宫的目的?”
皇帝面上毫无波澜,却莫名令人如临深渊,不寒而栗。
“嫔妾与父亲一样,不忍见花族凋敝。”芬嫔低着头,倒是直截了当,未做粉饰。
难怪花将军会决意弃花业而从戎军,不过花氏一族的式微并非全因于此。
俊和发动政变时花将军在西北按兵不动,当时效忠皇帝的武将曾面露不屑地提起:花神曾在一场日月神族交战中做了墙头草,因而其后族也世代遭人诟病。
但花神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才令月神施下诅咒?
俊和正欲追问,身后忽而传来一声闷响。
他侧目见两名宫女将不省人事的寒枝扶到一把木椅上,遮面的丝帕摇摇欲坠,露出两颊若隐若现的红晕。
“你给她喝了什么?”
皇帝眉心深深拧起,虽未起身查看但话间已有几分疾言令色。
“陛下果真十分在意皇后娘娘~”芬嫔竟在此时饶有意味地笑了出来。
俊和并未否认,只不怒自威地从阴邃深瞳中散发出骇人的寒光。
“陛下放心,嫔妾也很喜欢娘娘,所以给她喝下的真是治疗风寒的汤药……只不过是药酒而已。”
这是对他上次在茶中下迷药的回击,同时还观察入微地发现皇后在花宴上滴酒未进,这位芬嫔胆大心细,真是不可小觑。
“放肆。”
不含温度的一句,却似要断人生死。
满桌菜肴未动分毫,皇帝起身走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亲自抱起椅上的宫女。
“陛下要寻月神的线索,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俊和走向门边的脚步停下,但没有转身。
“皇后娘娘身上有微弱的神祇气息,或与嫔妾一样是神族后裔。”
俊和坐于御驾中,低头审视着面前放于自己膝上的女子。
乌发高高盘成单螺髻,瓷白面颊与鹅颈没了面纱的遮掩,寸寸浅绯暴露无遗,纤长浓密的睫羽随着呼吸起伏颤动,娇润樱唇微微轻启,似有若无的香暖气息萦绕于俊和襟前。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允许一个女子这样温香玉软地坐于怀中,修长指尖不禁轻轻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
他们大婚那夜的合卺酒,她究竟是根本没真喝下,还是提前用了什么药呢?
“陛下摆驾何处?”孙公公的声音自撵外响起。
“凤梧宫。”
车马颠簸似乎惊动了怀中人儿,她惺忪的眼帘似睁非睁,继而如梦初醒地瞪大了眼睛。
“别动。”
见她挣扎着要从股间下去,俊和皱着眉扶住了她的腰肢。
寒枝揉了揉眼,御撵内虽勉强能容下两人并排而坐,但并不会比当前姿态得体太多,所以她乖顺地没再动弹。
“臣妾方才失仪,误了陛下大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无醉意,只是如刚睡醒般略带软糯。
皇帝冷着面未作回应,仿佛默认了她的罪责。但寒枝却敏锐地感受到腰间手掌稍稍用力收紧。
她既不敢靠在他肩头,又不想有过多身体接触,只好直起腰身垂着头努力保持平衡。
两人一路无言。
御驾停于凤宫前,寒枝暗暗揉着僵酸的后腰,立刻从车上下来。
她至窗前略一颔首,轻声道,“多谢陛下送我回宫……”
话音未落,只见孙公公掀起车帘,宫人摆了木梯,皇帝俯身自撵上而下,阔步走入了凤梧宫。
寒枝叹了口气,感觉体内因方才全神贯注保持坐姿而消退的眩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只得快步跟上去。
宫人们似未料到帝后会深更而归,主殿内连一盏烛火都没留。
寒枝本想让白榆帮她煮碗醒酒汤,终是没忍心唤人起来。
夜凉如水。
“芬嫔后来可有与陛下说什么?”
俊和负着手回过身来,狭长桃目微微眯起,简直像在等她的酒意二度发作。
“皇后是否有事瞒着朕?”
寒枝面容沉静地垂了眸,身体不自觉后退半步,“臣妾没有。”
“那你为何有些怕朕?”
龙纹锦靴又向前一步,可寒枝的鞋跟已触到寝塌前的足承。
“臣妾定当细细研究那株夜昙,争取早日将功折罪。”
寒枝在榻前屈膝颔首,眼前却已逐渐模糊。
再这样头脑含混不清,保不齐会被皇帝问出什么来,不如干脆将计就计。
可她这横心一倒,竟真的一觉睡到了天亮。
“娘娘快起来看看,内仪司一大早送了好些东西过来。”
顺着白榆的目光望去,殿内桌上和地毯上堆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器物。
“这是为何?”
“听说陛下今早斥了内仪司一句,说皇后宫中用度不该让旁人僭越了去。”
白榆喜笑颜开,似对这位冷酷帝王已无抵触情绪。
“还有陛下昨天亲自抱了娘娘回来,现在满宫都在议论娘娘扮作宫女是与陛下的闺阁情趣呢。”
闺阁情趣?
怪不得他昨晚要到凤梧宫来。
只可惜宫女这个身份不能再用了。
“白榆,挑些最好的送到馥琅宫去,顺便把芬嫔那株夜昙拿回来,就说陛下想看。”
“是。”白榆不知为何有些忍俊不禁,“奴婢还是先伺候娘娘更衣吧?”
寒枝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宫女的一身浅藕荷色衣裙,想来又合衣睡了一夜,不过——她低垂的睫羽浑然一颤——腰间系带为何如此松乱?!
昨晚俊和将那不胜酒力的女子放在床榻内侧,自己在床头坐了许久。
她的呼吸极轻而均匀,看起来并不像假寐。
但他的手掌仍缓缓伸向腰际,未经犹豫扯开了几根丝带。
君子不该趁人之危。但他是眼中容不得沙的帝王,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遑论眼下正是试探真相的最佳时机。
而她偏偏在迷糊中不无警觉地抬了手,堪堪握住他的手臂。
只那一瞬,他立刻停了下来。
“晁俊和。”
朦胧呓语若晚风拂花,虚无缥缈地抚过他的心头。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名字。
微怔的桃花眸在夜色中骤然窜上一团冷焰,胸膛间莫名燃起继续解开那件外衣的冲动。
无论她清醒与否,仿佛都不重要。
半晌,他终究将她的手拿下放好,俯身从里侧扯了件云丝被替她盖上,而后自己也在外侧躺下,黑暗中流淌的空气弥漫着她清泠而温软的淡淡馨香。
“陛下。”
既白很少见到皇帝这样出神,仿佛与圣驾昨晚头次留宿别宫有关。
然而在既白愣神间隙,一道凛冽目色已斜斜射了过来,他马上正色道,“方才孙公公通禀,淑妃娘娘带了参汤在殿外候着。”
俊和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既白心下了然,只好硬着头皮去告诉孙公公让她回去。
“慢着。”
冰冷沉声自内殿传来,既白正欲推门而出的动作滞在半空,霎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召花将军回朝觐见。”
*
寒枝对着那株夜昙研究了半天仍毫无头绪,忽闻窗外几个宫人躲在墙根儿窃窃私语。
“白榆,是不是芬嫔那里出了什么事?”
白榆放了晚膳的器具,不太自然地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奴婢送下赏赐从馥琅宫出来,正碰见淑妃娘娘从旭宸宫的方向过来,貌似心绪不佳,还隔着宫门跟芬嫔龃龉了两句……”
“因何生了龃龉?”
“左不过是见芬嫔二度侍寝不成却得了娘娘厚赏,禁不住冷嘲热讽一番……”
“还有呢?”
“其余的……娘娘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寒枝心间一沉,恐怕她此番扮作宫女落在六宫眼里已成蓄意争宠,往后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
“淑妃娘娘是因陛下今早拒绝见她所以烦闷,皇后娘娘不必往心里去。”
婵娘笑意盈盈地入殿行礼。
“那淑妃她可是希望侍寝……?”
寒枝实在不想事情未见起色就先在宫中树敌过多。
可婵娘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是了,淑妃之父摄政王虽与先帝是堂兄弟,但淑妃仍属皇帝的同宗堂妹,想来恐不会有侍寝那日。
“瞧老身这记性~”婵娘双手一拍,神色微妙地喜上眉梢,“老身是来提醒娘娘,陛下晚膳后就会过来,请娘娘早些准备着迎接圣驾。”
寒枝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竟全然忘了,今日是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