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大学士于漾忤逆圣上,受廷杖二十,于大人请吧。”
老太监在一旁候着,棍子带着劲风打向于漾,她咬着牙,指尖紧攥着衣袖,白皙的额上滑落汗珠,又是一重棍,她紧咬得牙关一松,一口冷风灌进嘴里。
于漾被呛得咳嗽出声,棍子落下。
老太监道:“于大人最后五棍了,忍忍吧……”
她的眼皮逐渐变沉,恍惚间老太监的影子慢慢被拉长,它在向趴在长椅上的于漾靠近。
老太监叹息一声,于漾费力的抬眼去看,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叹息重叠,坐在东阁里的于漾陡然回过神来,放在案下的手骤然收紧。
指甲剐蹭到肉,她轻皱眉,脸色算不上好。
“唉,于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圣上决定的事又岂是你我能改变的。”中书舍人嘴上感叹着,手却老实地研墨。
今日早朝于漾在朝堂上极力反对北上讨伐北羌一事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圣上大怒,于漾被安了个冲撞圣威的罪名,不但挨了板子还罚了半年俸禄。
中书舍人现下提起此事就是想提醒于漾别那么犟。
于漾写票拟的手一顿,墨水滴在纸上,整张竹纸都因那滴墨毁了,呈给皇上的票拟绝对不能有纰漏,她想也没想开口道:“换张纸来。”
中书舍人认命的去拿竹纸,他把竹纸放在书案上后状似无意道:“于大人,缮写文书的事也已完成,眼下天色已晚,你看下官这……”
“走吧。”于漾没抬头继续写着票拟。
中书舍人得到于漾的许可马不停蹄地溜了,于漾见中书舍人走了才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不动还好一动衣料擦到伤口疼痛即刻袭来。
于漾握着笔杆的手不禁用力,指尖都因用力有些泛白,她等缓过来之后才继续写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抬头时烛台里的蜡烛已经快燃完了。
外头已经完全黑下来,黑暗中唯有宫灯照亮的地方才有一丝光亮。
于漾放下笔,宫人走过来要为她掌灯,她接过提灯道:“我自己来即可。”
才踏出去一步她忽地感觉喉咙一痒,猛地低头捂嘴咳嗽起来,宫殿空荡荡的远处传来的只有她闷闷的咳嗽声,她低着头视野里闯进一双鞋。
耳边传来尖细的声音,“于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于漾咳嗽的动作一顿,手不自觉用力攥紧。
她直起背提着灯就要跟着走,一双惨白的枯手拿过她手中的提灯,老太监尖着嗓子道:“哪敢让于大人掌灯,老奴来。”
于漾跟在老太监身后,就快到慈宁宫时老太监突然道:“太后娘娘可记着于大人今日干得事呢,您到时候可别怪老奴没提醒您啊。”
“公公放心,这事怎么样也挨不着公公。”于漾语气平静,手却悄摸地递出一锭银子塞到老太监手中。
慈宁宫外,还没走进于漾就听到一道急切的男声嚷嚷地不停,“娘娘,于漾此举为的就是保住崔明豫啊,于清源你还敢说你们于家是效忠于太后娘娘的?”
于清源的四肢被死死压住,他的脸上贴了一沓被浸湿的宣纸,一张脸涨成紫色。
“王大人如此聪明才智今早在朝会上本官怎就没听到王大人说话呢,莫非是聪慧只在人背后乱嚼舌根时才有?”
于漾眼睛扫过说话的男人。
男人张口欲反驳,于漾躬身道:“太后娘娘安康。”
太后挥手,于清源脸上的宣纸被拿去,他大口呼吸着。
“王鸿你错了,若于家不忠于哀家,杀了于清源有什么用,于家一帮子庸人里就出了于大人这么一个人物。”
“杀人要杀准,得杀了那个最有能力的那个,你说对吗?”太后笑着问王鸿,却笑不达眼底。
王鸿舔着一张哈巴脸附和道:“是,是。”
明明是十一月的天,于漾却出了一身冷汗,太后话音未落于漾就已下跪,“太后娘娘,下官此举也是无奈之举。”
“下官虽已是太后娘娘的人,但瑞都谁人不知江首辅被圣上勒令在府上调养身子之前一直都是不赞同北伐的,下官作为江首辅的学生公然与江首辅唱反调怕是会引得圣上怀疑。”
她跪下来地一瞬动作牵扯到伤口,手指微不可查地轻颤。
于漾抬起一双狐狸眼,眼睛一片澄澈,说话间她的眼神时不时向于清源看去,眼中的担心一览无余。
太后拿起一颗瓷盘里的蜜枣递给宫女,她看着于漾那张脸道:“你做朝臣真是可惜了。”
宫女递来蜜枣,于漾把她放在手心。
太后一直注视着于漾见她没有吃蜜枣就问道:“于大人怎么不吃?”
太后拿起一颗蜜枣放入嘴中,于漾也拿起手中的蜜枣塞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开来,双膝磕在青石地上发疼,太后没说话于漾就这么跪着。
太后拿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喝起来,待一盏茶喝尽后,太后才开口。
“哀家不过敲打敲打某些狗腿子,你的忠心哀家从来没有怀疑过。”
太后说完像是才看到于漾别扭的跪姿般说道:“来人赐药,颂儿也真是,于大人身上这伤怕是没一个月好不了吧,涂了这药会好的快些。”
药瓶被宫女递来于漾伸手接过,太后有些困倦道:“于大人之忠心哀家是信得,退下吧,哀家与你父亲还有些话要讲。”
一旁的于清源本来奄奄一息,听到这话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一块抹布塞满他的嘴,让他吐不出一个字。
于漾低着头在太后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笑,待再抬头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无比,于漾似乎还打算辩驳几句。
太后却已对着宫人说:“送客。”
太后身边的宫女走到于漾旁边道:“于大人,请。”
于漾无法只能跟着宫女走,路过太后精心呵护的白菊花时她将嘴里的枣核吐在了花蕊上随后抬脚跟上宫女。
刚走出宫门时一声声惨烈的叫声就从里面传来,一声大过一声。
太后让人把他嘴里塞着的东西拿了出来,让他喊出声来。
宫女是背对着她走的,没有看到于漾嘴角扬着得笑,于清源这顿打是因她才挨的,正因如此她才开心。
一声清脆的噗呲声响起,大宫女疑心回头,就见于漾掩面咳嗽,一双狐狸眼里泛着桃红,见宫女回头看自己,她掩饰道:“前几日染了风寒,你离我远些。”
出了慈宁宫之后宫女就把提灯递给于漾,她接过慢慢地走向宫门口。
今日又是被打又是被太后敲打,这会她才感觉头有些晕,她现下只想快些回府。
于漾这么想着脚步不由的加快,走过宫墙拐角时忽地从里面走出个人,于漾毫无防备的与他撞在一起。
那人穿着紫色官袍,身量颀长,瞳仁黑漆,上挑的丹凤眼里藏着不耐,脸上有条疤从嘴角一直延至脖子的伤疤看上去尤为骇人。
他肤色不似瑞都的官员一样白而是麦色,崔明豫黑沉着脸,或者说这脸是见到于漾后才黑的。
于漾看清人后极快地退后一步行礼道:“下官见过崔将军。”
崔明豫看也没看于漾一眼径直从于漾面前经过,于漾等他走过后才直起身来跟在他身后。
两人今早才在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崔明豫不想理她,于漾又何尝想见到崔明豫。
只是这出宫的路就三条,两条在后宫,她只能走这条路出宫,于漾自顾自的往前走全然没注意崔明豫越走越慢。
在她越过崔明豫之际身后传来声音。
“站住。”崔明豫道。
于漾停下脚步,“崔将军有事请教?”
崔明豫视线扫过于漾又看了地才开口道:“谁让你走在本将军前面的,退回来。”
于漾微笑退后,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是下官的错,崔将军您请先走。”
等崔明豫往前走了有一段路于漾才跟上前继续走。
走出宫门于府的马车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踩上踏脚刚要钻进马车里,身后突然有一股巨力拽着她的衣领就把她往下拉。
于漾的脚踢到踏脚,踏脚被踢翻发出“咚”的一声,马被声响吓到嘶鸣,马车被马往前拉了几步。
“于大人!”马夫喊道。
于漾被身后的人硌疼了,回头要去看是谁又陡然撞到那人下巴,待她再抬头时一双狐狸眼里已经染上了几分怒意,崔明豫的脸赫然出现在于漾视线里。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崔明豫道:“崔将军又有何事请教。”
对上于漾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时崔明豫的话一噎,他停顿片刻后眼里带上嘲弄,“于漾,纵使你生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又如何,你说再多也没用,这仗,还得打。”
即使早朝的时候于漾极力反对打仗为此不惜得罪圣上,但却拗不过圣上的一句话,现下这个时候,连圣旨都已经颁了。
“原来崔将军一直跟到这里是想炫耀一下将军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胜利啊。”于漾顿时明白了崔明豫此举何为,反唇相讥道。
这话说得讥讽里又带着些了然,似是早等着崔明豫来般。
崔明豫血液翻涌,他拎着于漾的领子把她抵宫墙上,“你说什么?”
伤口贴到墙的疼痛让她袖中的手指卷曲,她面上没有什么变化的叹一口气道:“崔将军必定是赢了没处炫耀,或是崔将军也知道一千兵去打北羌是凶多吉少,想趁最后的时间感受一下长辈的关怀,下官年长将军几岁,说不定小时候下官还抱过将军呢。”
“罢了,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勉为其难当一回将军的哥哥吧,如此喜悦之事弟弟不与哥哥抱一个吗?”
崔明豫攥着于漾衣领的手越发收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于漾仿若未察般张开双臂,崔明豫此刻只觉得赤红的官服是那么的刺眼。
一阵寒风吹过,于漾的衣袖被吹起,她脸上挂着笑。
耳边有风声响起,崔明豫只觉吵嚷的很,他拽着于漾的衣领把她拉入小巷。
马夫还想跟上,却听崔明豫道:“别跟进来!”
在进入小巷的瞬间崔明豫的手迅速掐上了于漾的脖子。
崔明豫的脸隐在黑暗中,一双眼中迸发出幽绿的光,他的手慢慢收紧,于漾脸涨的通红额上青筋冒出,即便是这样她脸上笑容未减,反而愈发灿烂。
崔明豫眉间紧绷,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两分,他手中握得脖子是那么纤细,只要再稍加一点力道她的脖子就会被他拧断,可脖子的主人又是那么得猖狂。
手上忽地一痛,崔明豫回过神来,于漾不知何时咬上了他的手,崔明豫手上的力道下意识一松,这一下咬得狠,血汩汩得往外冒。
于漾嘴角还沾着他血,脖子上地掐痕明显 ,“崔将军再不放手下官就真死了,在瑞都天子脚下杀朝臣即便是肃阳王世子怕是也不好与圣上交差。”
“崔将军之手段真是让下官刮目相看,没见到崔将军之前下官以为在黄塞河屡立奇功的将军应当是个年少有为谦虚有礼的好将领,见着面了真是让下官好看。”
“昨日先是把下官推入河中,今日又意图想掐死下官,肃阳王之家风真是让下官不敢苟同。”
崔明豫看着手上下嘴颇重的咬痕,面上未露出疼痛之色,他眉梢微挑,反嘴道:“要说起家风,于府之家风在你于漾身上就可见一斑,于漾本将军且问你,昨日你为何被推入河中,今日你又为何会被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