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小鸟

    吉儿的电话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变化的呢?

    或许是大学开学的半年后吧。仍然是和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她在伦敦艺术大学就读,有太多事要讲给芬夏听。起初芬夏还会认真记下她提到的每个名字——奥利弗、保罗、那个总在画室待到最晚的芬兰女孩……但渐渐地,这些人名和故事开始变得模糊、重叠,像被水浸过的油画。它们不知为何令人感到空洞、仓促、三心二意。她太忙了。芬夏心想。于是,渐渐的,芬夏很难看懂吉儿的生活了,因为总有新人物跳出来,夹在新剧情里,而新的分岔又会在打通当前关卡后忽然闪现,她的故事变得纷乱、华丽、陌生。

    “你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策展课教授吗?”吉儿在某次通话中突然提起,“他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独立画廊的开幕仪式,我认识了……”

    芬夏握着电话,轻轻“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还记录着吉儿上周提到过的一个男孩名字,可显然他早已从姐姐的故事里退场。有时候芬夏问她细节,她会含糊地说“哎我后来忘了跟进”,或者干脆跳过不答。而芬夏很少有新的东西能讲给她听,即使芬夏已经来到米兰,开始了她在博科尼大学的学习,但所有新鲜的事情在第一个月就讲完了,然后,似乎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只是生活里缺少了她。

    她们的对话越来越像一场单向的、信号不良的广播。

    她对西蒙尼说:“我不记得没有她的生活,更不要说去想象了。可我现在正在过这种生活。”

    “长大了,大家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西蒙尼安慰她,“就像我和菲利普,他离开皮亚琴察去了帕尔马,而我留下了。我们都在往前走,只是方向不同。你不能指望谁永远停在原地。”

    “这不一样,西蒙尼。我和吉儿……我们曾经像一个硬币的两面。”

    “或许正因为曾经太近,现在才会觉得特别远。你感觉她变了,但她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生长。你也是。”

    芬夏曾认真地记录吉儿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直到月非常现实地进位为年。但她已经数不清她有多久没见到吉儿了。她感觉是一年零三个月五周,也可能是一年零三个月六周?

    “抱歉,我假期要跟着导师去服装公司实习。”吉儿匆匆打来道歉的电话,背景音里充斥着喧闹的音乐和英语交谈声,“圣诞节,圣诞节我一定回来。”

    然后是,“亲爱的,我没法,圣诞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但我真的没办法见到他。他不是我们的家人。”

    我不是你的家人吗,吉儿?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吉儿的声音柔软下来,“来伦敦吧,芬夏,来伦敦找我,和我一起过圣诞节,安杰洛一直想见你。”

    安杰洛?那个英国厨师?你的第八任还是第九任男朋友?

    “这次我是认真的,他是个好男孩,我以后想和他结婚。来伦敦吧,亲爱的,我把他介绍给你。我们可以一起过圣诞节,就只有我们,只有家人。一个温馨的圣诞节。”

    听筒里吉儿的声音急迫又充满幸福——是的,幸福,她姐姐想象中的幸福,她感觉一阵倦怠。这种倦怠让她痛苦,让她想难以置信地大笑,想冷冷地自嘲。但最后,她甚至没有精力自嘲了。

    “吉儿,”她说,打断她姐姐喋喋不休的诉说,“我没办法去伦敦。你知道,我没办法。”

    电话那头沉静了一会儿,只有电流的嗡鸣。“如果你坚持,他难道会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走吗?”

    “我没办法。”芬夏重复,“我答应过他,我不能去伦敦。”

    “好,”吉儿说,“我知道了。我很遗憾,亲爱的,安杰洛一直想见见我的双胞胎妹妹。”

    “可是,你干嘛这么听他的话呢?”吉儿最后问。

    芬夏没有回答。

    她们的脐带正在断裂。她想。

    后来,没有课的时候,走在米兰城里,她常常会感到一种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坠落,一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东西从指缝间流走却无力挽回的绝望。

    她的手指正不由自主地松开吉儿。她明白自己悬在一个高处,抓住吉儿是为了自己能保命——抓住那些共享的童年回忆,那些彻夜的悄悄话,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玩笑和眼神,那些……关于爸爸妈妈的事。仿佛抓住这些就能证明自己的一部分永不会迷失。可随着她手指的松脱,在她下面有一股空气轰响着,那是孤独的呼啸,是失去半身的虚空,是意识到过往不可追的恐慌。她体内的一切都在艰苦地收缩,她想要猛力把自己向上抛去,可是,顶端又在何处?

    “明天会来。”

    明天已经来了。明天,明天里有她和吉儿吗?吉儿奔赴了她的伦敦,她的安杰洛,她的闪烁着诱人光芒的全新宇宙,在那个她亲手编织的明天里,从容地为芬夏熄灭了灯。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坐在米兰大教堂的中心。她扭过头,看见千百扇彩窗里,天使和圣徒飞翔在她身边,看见圣母玛利亚,天主之母。她低下头,亲吻胸前的黄铜小鸟,将它紧紧攥在湿润的双手里。她改了信,她从不和叔叔争吵,她压下吉儿的不满和怒火,她讨好叔叔,她留在意大利,她拼尽全力去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她想要吉儿快乐。

    “我真的做对了吗?”

    “吉儿终于去了伦敦,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城市。如今她有了属于自己的明天,她很快乐。这不正是我最初想要给她的吗?”

    “我选择留在意大利,继承爸爸的姓氏。兰佩杜萨家族需要一位继承人。”

    “现在,我们都得偿所愿。”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她对着小鸟微笑了一下,小鸟没有说话,它被困在时间里,纹丝不动。

    她忽然间好想念家。想念自行车在家门口一圈圈轧过的哐当声;想念降霜的早晨,窗前石榴树的健康冷冽;想念那座荒芜公园里的萤火虫在小镇的浓雾中发亮;想念那顶猎鹿帽、陶瓷小娃娃、钢笔画里两个肆意大笑的金发女孩;想念衣柜中永远端庄的深蓝色套装;想念泛绿的花朵和一脚踢得高高、飞进院子的足球;想念五月,整个春天藏起一个少年,像一朵走散的云,一阵阴绿的雨雾,像她不曾说出口的眼睛。

    -

    圣诞节的第二天,吉儿打来电话道歉,可芬夏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吉儿,我理解你厌恶他。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处境。现在的我没办法忤逆米歇尔叔叔。你很清楚,我们之中必须得有人留在西西里。这不仅是为了我们彼此的幸福生活,也是为了爸爸的期望。”

    “我知道。”吉儿沉默了一阵,轻声说,“芬夏,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妹妹。我的家人。”

    “在我心里,你同样如此。”

    这个圣诞节,芬夏回到陶尔米纳,正式接管了家族在西西里岛的酒店业务。她的第一个考题,是一座她力排众议、在巴勒莫购入的废弃古堡——一个宏伟却沉疴缠身的庞然大物。

    这是她第一次独挑大梁,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让米歇尔叔叔眼前一亮,以一个合格继承人的姿态。她没有选择家族企业的惯常班底,而是决心组建一支真正理解她愿景的“梦之队”。

    圣诞节结束后,她回到米兰。在市中心的咖啡馆里,她见到了专攻历史建筑修复的建筑师法比奥,他的代表作是一座荣获国际大奖的托斯卡纳修道院改造项目。

    “可以说,我寻找的不仅仅是一位建筑师,更是一位愿意倾听石头诉说几个世纪故事,并懂得如何为我们这个时代翻译它们的人。”芬夏说,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不是厚厚的计划书,而是几张手绘的概念图,以及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古堡在不同年代的老照片。她把一张斑驳壁画指给法比奥看,“时光剥蚀了色彩,但故事还在。我们能不能不只修复它,而是让人们能读懂这种历史的美丽?”

    她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工程师惯有的冷静正在被一种渐生的兴趣所取代。他沉吟片刻,摩挲着咖啡杯,“结构评估做过了吗?西西里岛的日照、海风侵蚀,还有可能的地基问题……这些都是巨大的挑战。”

    “初步报告在这里。”芬夏推过另一份文件,“我清楚挑战有多大,预算也绝非无限。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不能把它交给一个只会计算成本和工期的人。它需要一位诗人,一位能用现代材料写诗,却不让诗歌失去古老韵脚的人。”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认为您是意大利少数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建筑师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抿了一口,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壁画照片上。风险显而易见,眼前的委托人也年轻得令人担忧,但她的眼光却像一把钥匙,精准打开了他内心的锁。他渴望的就是这种项目,不是冰冷的工业,而是有温度的、充满智慧的对话。

    他忽然笑了起来:“您很危险,兰佩杜萨小姐。您不像个商人,倒像个说客。您没有跟我讲投资回报率,却跟我谈石头的诗歌。”

    “因为我相信,”芬夏也笑了,“当石头重新歌唱时,回报自会敲门。我们提供的不是酒店的客房,是一段独一无二的历史沉浸。”

    法比奥合上笔记本,身体向后靠去。“那么,”他说,“请告诉我更多。”

    说服法比奥后,芬夏并未停步。她的下一站,是叩响艺术史学家埃琳娜·莫拉蒂教授研究室的门。芬夏第一次来访时,埃琳娜教授,这位西西里巴洛克艺术的权威,只是矜持地听她简述。她没有气馁,第二次带着更详尽的资料前来。

    “教授,我明白,”她没有夸夸其谈商业前景,而是划过计划书中一页复杂的装饰细节图,“这些曲线不仅是装饰,它们象征着十七世纪的信仰、权力与艺术。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复原一个精美却僵死的标本,这样毫无用处。我们要找到一种方式,让历史在我们的时代苏醒。”

    埃琳娜教授反复打量芬夏,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项目发起人,既拥有企业家的果决,又怀着信徒般的敬畏。

    “有趣,”教授最终沉吟道,“非常大胆,但……确实有趣。好吧,我同意加入。”

    最后一块拼图,是年轻的财务分析师马可。芬夏在行业论坛上留意到他极具创见的演讲,用邮件发出了邀请:“我知道你钟情于数字游戏,但我这里有一个挑战:如何将无法量化的文化价值,转化为可持续的商业模式。……”

    这支由芬夏一手打造的队伍,因顶尖的专业技艺而汇聚,更因对修复性开发怀抱着近乎浪漫的热情而共鸣。

    团队的首次集结,被芬夏别有深意地安排在了城堡内部。没有会议室,没有幻灯片,她只是领着众人在早春的稀薄天光里缓缓穿行,让他们的指尖去触碰那些冰凉、粗砺、被时光啃噬出细密痕迹的石壁,去辨认那些沉睡在阴影里、面容已模糊的人像与天使。

    “诸位,”她的声音在拱顶下响起,“我们聚集于此,要做的不是用拙劣的模仿搭建一个取悦游客的布景——一个迪士尼式的假古董,也不是堆砌出又一座傲慢冰冷的豪华酒店。这是一次……必须心怀敬畏的对话——与历史本身。”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沉思的脸,“我们往后的每一个选择,都必须能坦然回答两个问题:我们是否对得起这座建筑长达数个世纪的缄默?我们能否为下一个世纪的客人创造独一无二的感动?”

    这套“与历史对话”的理念,像一条无形的丝线,贯穿了此后所有繁杂的工作。即使远在米兰上学,芬夏也会通过电话,参与法比奥团队每一次关键技术会议。对于埃琳娜教授标记出的历史印记,宴会厅顶棚残存的彩绘、回廊优雅的拱券曲线、那些锈迹斑驳却难掩精美的锻铁阳台,以及城堡最具标志性的巴洛克立面,芬夏批准了最高规格的修复预算,修旧如旧,让时间本身成为最昂贵的装饰。

    但她同样清醒,若不能在城堡里融入舒适的现代体验,它终将只是一具华丽的木乃伊。她最终拍板,放弃了将地下室改为普通酒窖的初案,一个更磅礴的构想在她脑中成形:她要让地底深处化作一个感官的圣殿,洗去旅人的疲惫,一个集智能控温葡萄酒窖与恒温SPA中心于一体的沉浸式体验区。

    客房里的高耸穹顶和石窗洞将被保留,但最先进的空调系统会温柔隐匿其中;所有家具都将委托给当地工匠,用西西里本土木材定制。她计划与一位痴迷于复兴古老食谱的米其林主厨联手,在17世纪曾见证无数盛宴的大厅里,用本地最新鲜的馈赠,重现西西里滋味。

    那片被遗忘的城堡花园,也将在她的蓝图中新生。“它不应该只是观赏用的花园,”她在又一次团队会议上描绘,“它将是我们水疗中心精油的来源、餐厅菜肴的调味秘密,也是客人亲手制作传统甜点或萃取一瓶阳光香氛的露天课堂。朋友们,我们要创造的是一个能自己呼吸、自己讲述故事的生态。让每一位体验者带走的,不是几张照片,而是一段特殊的西西里记忆。”

新书推荐: 神之晷:血与肉 小雨洲 鹅的一生 都以为对方chu轨后 五月有洛神 [jojo]关于我的信徒超级不崇拜我这件事 西部森林保留区 回到七零开饭馆[古穿今] 和野书 得不到的女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