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季,上京城的雨连绵不绝地下了半个月,乌云笼罩,无端显得压抑。
城内有一条小御街,街临宣平门,是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外附樊楼、瓦舍等地所,是上京最为繁华的地段,因而能住在这条街上皆非富即贵。
往日,街上处处灯火通明,隔三差五就有人设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但今夜却是空空荡荡,除了打更人,主道上再无其他人踪迹,雨打芭蕉,只余各府门前火红的灯笼和院内彻夜烛光的光影。
“驾。”
一人一马从街口处拐进,马蹄踏过,落在积水上,溅起朵朵银花,在夜晚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吁。”
马在街中央的一处府邸大门前停了下来,一人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扣了扣门。
良久,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身着碧色服饰的侍女带着几个手持长棍的小厮警惕地朝外看。
在见到来人时,碧衣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让人进府后关上大门,匆匆行了个礼,神情恐惧道:“殿下孤身一人来此,实属危险。”
被称作殿下的男子朝她挥了挥手,就要朝院内走去。
顿时,寂静的院落嘈杂声四起。
微生珩侧了侧头,望向窗纱外忽闪的火光,问道:“谨言,是谁来了?”
立于身侧同样着碧色服饰的侍女低头回道:“方才慎行派人传话,太子殿下来了。”
微生珩点点头,视线仍停留在窗外。
不多时,门外连廊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侍女的低声劝阻的动静。
“扣扣扣。”
三道敲门声响起,门内门外此刻落针可闻。
谨言轻挪至门后,打开了门。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闪烁,打在了门外立着的人身上。
眉飘偃月,鼻若悬胆,面若冠玉,长身玉立……
谨言自幼跟随微生珩,从江淮到上京,见过的皮囊俊美者数不胜数,但无一如眼前这人一般浑然天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过短。
许是夜行,他着了一身玄色长袍,只是静静立着,天潢贵胄之气油然而生。袖口处隐约可见银色翎羽纹路,那针脚,是宫中尚衣局独有的手法。
谨言只看了一眼当即垂眸,退至一旁。
慎行有些苦恼,先前主子吩咐过这两日不见外客,但眼前这人是当朝的太子,他想进府绝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侍女能够阻拦的。
门外,乌泱泱站了一群人,门内,翡翠屏风后人影绰约。一人着月白色长袍,从屏风后出现。
“殿下此行鲁莽。”微生珩看着门外,烛火阴影遮盖了她的神情,“夜半孤身,安危难测,此其一也;私交朝臣,君之大忌,此其二也。”门内外,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静默良久,黑影先动了。他抬脚迈过门槛,谨言即刻带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孤昨日抵达上京,听闻朝中流言四起,今日上朝又听说你已告假半月,故而来看看。你,还好吗?”
“劳烦殿下记挂,臣一切都好。殿下深夜来此,想必不只是关怀臣的身体吧。”微生珩拱手行礼,便是私下无人也挑不出一点错处。
“今日早朝后,阙鹤来寻我。他说一月前殿中御史上书弹劾,说你,说你是……”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说臣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惑乱朝纲?”微生珩直接接上。
“阿珩,你我年少相识,此无稽之谈孤定会……”
“殿下。”微生珩再次打断他的话,神色凝重,轻声道:“若臣……真是女子呢?”
她说完,不再有回应,空旷的屋内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微生珩仰头看着承桑璋,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见他呼吸一滞,那双去岁在金銮殿被当众斥责遭贬边疆都未有波澜的眼睛,此刻却不可置信地看着微生珩。
“你,是女子?”承桑璋声音沙哑干涩,直勾勾地看着微生珩,似想要把她看透。
微生珩垂眸,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故事有些长,殿下可愿听臣细说?”
承桑璋迟缓地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内室。
燕国立朝至今是第五代,前朝国君虞荒淫无道,重刑重赋,致使民不聊生。太祖碣亳州起义,与世族达成协议,在世族的帮助下直捣上京,建国大燕。
有着从龙之功的世族在新朝建立后迅速扩张,朝堂上一度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而世家大族中,又以四族最为庞大,分别是江淮微生,陇州少典,璧城姜氏和宜都梅氏。
大族为把控朝堂,会不断给族中小辈谋取职位,而得到职位的人又会不断的往上爬,爬到那一人之下的位子。但历代皇帝为了巩固朝政,总会推行一系列削弱世家的法政,到如今,世家与皇权的矛盾早已剑拔弩张。
常言道枯荣有数,得失难量。世家自前朝起就繁荣昌盛,但在常年的斗争中却逐渐落入下风,反倒是皇室明君频出,当朝更是有中兴之态。
就在世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命运的齿轮再次拨动。以四族为代表的世族在短短三十年间人才辈出,以摧枯拉朽之势重新挤占朝堂。
微生珩就是世族年轻一辈中领军人物之一。
十五年前,江淮微生家主母阆华于正月初一诞下一对双生兄妹,分别取名为微生珩和微生瑜。
微生珩三岁成诗,四岁述文,五岁江淮遇叛军侵袭时随父剿贼,一篇《讨贼檄文》慷慨激昂,人人传颂。六岁时追缴叛军至东海,于万军之中百步穿杨射杀敌军统领,奠定战局。后随父入京,彼时正值科举取士的第一年,帝设曲江宴嘉奖新科进士,世家皆被邀请入席,席上新臣言语间多有讥讽,世族大臣碍于圣颜不敢多言,微生珩当即起身,舌战群贤,大殿之内无一人能与之对辩,至此一战成名,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曲江宴后,帝召其入宫,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在座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新臣忌惮他求取高官,世族担忧他童言无忌触怒天威。而微生珩思索片刻后,行了一个大礼。
“下臣想要一件世上最为华美的衣裳。”
陛下好奇,询问原因,微生珩答:“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在场众人听后皆展颜,帝命尚衣局数百名绣娘赶制一月,用极尽鸟羽珠宝,织就华服,另赏重金派遣金吾卫从上京一路送至江淮,成为当时的一段美谈。
而这些,都是微生瑜听一同入京的随从说的。
她与微生珩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自出生后两人就被分开,微生珩先是在祖父屋中启蒙,后送到白鹿洞书院学习,再后来随父剿敌,自此声名远扬。
在他的对比下,微生瑜显得低调的多。
她出生后不久就被抱到了内院,她的母亲亲手将她交给了寡居的姑姑。
姑姑十六岁时嫁给了当今陛下的弟弟,燕国的随王殿下,两人曾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快乐时光,但好景不长,随王在姑姑二十四岁时染上了时疫,药石无医。随王薨逝后,陛下特许姑姑归乡,一晃六年时间过去了,她守着院子孤零零地待了这么多年。
但她被送去并不是为了安慰姑姑,只是因为姑姑嫁人前曾完整地学习过皇室礼仪,多年前在上京的贵妇圈子里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她的母亲将她送到姑姑的别院只是为了让她从小学习正统礼仪和贵女习性。
微生珩天纵奇才,作为妹妹的微生瑜也不差。三岁时她与微生珩一同开蒙,一墙之隔的院落间充斥着两个稚子的朗朗书声。在微生珩作《讨贼檄文》的后一年,微生瑜作出了《秋声赋》,就连一向严苛的姑姑也被她震撼到。
但母亲知道后只是留下一句“女子不必才明绝异”,至此她每日的课程就从诗书改为棋画琴乐、插花品茗。
《秋声赋》被深埋,她听从安排上起了她毫无兴趣的课程。好在虽没有兴趣,但认真学的成果也是令人满意的。
七岁那年,她第一次随母出府参加江淮贵妇圈的簪花宴。
席间,她的《秋声赋》面世,为众人所称赞,而她恰到好处的仪态和娴熟典雅的茶艺亦让贵妇们惊叹。
她的第一次露面就为她赢得了好名声,那年也是她第一次在族中宴会之外见到她的同胞哥哥。
幼年的微生珩看着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女孩当即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他看见她在众人交口称赞中露出了合宜的神态,一颦一笑皆如瓷人般完美无瑕,但她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愉悦。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亲自见了微生瑜一面,然后,连夜带她出逃。
他们一起去了白鹿洞书院。在那里,他们一同学习六艺,微生瑜意外的在骑射方面颇具天赋,引得夫子连连叫好。
微生瑜想,那半年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她可以骑着小马驹在山中肆意奔腾,也可以与哥哥吟诗作对为一题争至天明,还可以稍稍盗取夫子珍藏的女儿红,几杯下肚三日不醒。
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说服家里的,但自她偷跑出来后也确实没有人来强行带她走。
不知是否是因为血脉相连,一出生便分开的两人竟然意外的合拍。
许是出自失而复得的喜悦,微生珩十分珍惜这个妹妹,凡事只要不出格就由着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而后,上京宣召,一切平静安稳都由此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