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宣诏,微生珩入京,离开前,他问微生瑜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彼时她还在独自神伤,遗憾不能窥见上京繁华,便赌气说自己要天底下最好看的衣服,要整个江淮都寻不出仿不了。
这要求属实苛刻,毕竟江淮的衣料可以算得上是燕国最为先进华美的。
但微生珩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应了下来。
四个月后,上京的金吾卫真的送来了一件华贵无比的羽衣,别说整个江淮了,只怕整个燕国都再难寻第二件。
在金吾卫离开后,微生珩的死讯也传了回来。
微生瑜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她从白鹿洞回到家中,入眼遍地白绸,正堂中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棺材,里面装着她的同胞哥哥。
那个几个月前在大殿上说出“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引得举世瞩目的天纵奇才;
那个在东海边弯弓搭箭,挥斥方遒,风华正茂大败敌军的沉稳少年;
那个曾陪了她一个又一个夜晚,告诉她不必处处争先,只需无愧当下的哥哥。
他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微生瑜看了他很久,她在想要不要叫醒哥哥,告诉他羽衣很漂亮,她很喜欢。但转念一想,曲江宴后他就去了陇州,一路奔波未曾停歇,应当很累需要休息。
于是,微生瑜就决定在正堂等他醒来。
可直到第二天天明,微生珩也没有起来,微生瑜有些生气,想把他拍醒,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人叫住了。
“阿珩。”
母亲的声音响起,她转身,想告诉母亲哥哥还没醒,但立在她面前的有三个人。
她的父母,以及只见过几面的祖父。
他们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不可拒绝的坚持。
“明日起,你不用再去你姑姑那了。跟随你的祖父去白鹿洞学习。”
微生瑜露出欣喜的表情,她最喜欢白鹿洞了,她要和哥哥一起去!
“你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微生珩,你的妹妹微生瑜在三日前抱病早夭,你悲痛欲绝,此后三年不再出府一步。”
母亲在说什么?她不是好端端在这吗?微生瑜怔怔地待在原地,面露不解。
直到后来的三年艰苦时光,她才明白那天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说到这,微生瑜喉间不自觉带上了一抹轻颤,看着眼前杯盏中的茶沫许久。
承桑璋闭上了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已是满目血丝。
一时室内无声,只有耳畔雨打窗台的轻响。
“父皇知道此事了吗?”他终究还是开口。
微生瑜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随即放下,语调恢复如常。
“在被弹劾当日陛下就宣我入宫,我亦全盘托出。”
“所以,你不是自请休沐。父皇的惩戒是什么?”
“陛下仁德,眼下只停了我的职。”
承桑璋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死相托的兄弟一朝变成女子,无论是谁一时间都难以接受,但眼下的情形却由不得他想这么多。
“你我都清楚,父皇不会这般轻拿轻放的。”
毕竟这可是重创世族的大好机会。
后一句承桑璋没说,但微生瑜心知肚明。
两人都没再说话,屋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扣扣扣。”
又传来了三声敲门声,谨言的声音隔着门传来:“陛下召大人即刻入宫,洪公公带着金吾卫此刻正在院子里等您。”
微生瑜手猛地握紧,站起了身,承桑璋也是心口一紧。
“我同你一起去!”
承桑璋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手指碰上后才想起她如今是个女子,有些不自然地松开。
微生瑜摇了摇头,朝门那边走去,在开门前的那一刻,她侧头,“殿下今日寻梅公子畅谈,忽觉酒水不够才来隔壁臣府上借了一坛,仅此而已。”
说罢,开门出去。
门外规整地站满了人。
金吾卫手持火把,火光打在他们的盔甲上,照的整个院子亮如白昼。洪公公现在最前面,腰间挂着调遣令牌,见着微生瑜出来,微微躬身,“洒家奉命,请大人入宫。”
微生瑜轻笑:“劳烦公公。”
她被带到了章华台,甫一入内,就见到了端坐高台的帝王。
匆匆一瞥,微生瑜看见了十二章纹的冕服。
她跪下,放低姿态,恭敬道:“罪臣叩见陛下。
没人应答,她只能一直跪着。
耳畔沙漏声响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上边就传来了声音。
“你可知你犯的是欺君之罪。”
“罪臣明白。”
“欺君当诛九族。”
“此乃罪臣一人所为,臣为私欲偷天换日,族中无人知晓。”
“你觉得朕会相信吗?”金线绣着龙的鞋面出现在眼前,声音自上而下如洪钟压的她喘不过气。
“陛下圣明,自然会秉公处置。”
说完这句话后,微生瑜能感觉到一双锐利的目光正扫视她,片刻后,声音渐行渐远。
“你可知这是何处?”
燕帝重新坐回龙椅。
微生瑜揣摩不透圣心,只得硬着头皮答:“回陛下,此为章华台。”
“八年前,朕于此处设曲江宴。朕还记得那时你就是在这里,一人挑了所有儒生。”
微生瑜在听到曲江宴时便觉得不对劲,在听到一人独挑群儒后眼瞳猛地一缩。
八年前,陛下效仿秦国科举取士,为的就是打破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本来都推行到了最后一步,但曲江宴上,微生珩一人辩的所有进士哑口无言。微生珩因此名声大噪,而那些寒门进士也得了不敌稚子空有其表的名声,科举改制自此停歇。
如今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微生瑜难免会想陛下是否要借此机会施难。
她咽了咽口水,正欲作答,一道折子啪的一声甩在她身前。
她打开,是太子赴边疆一年递上来的呈报。
太子说边境多将才,亦有壮志,但却报国无门,究其原因在于世族垄断军职的同时又贪污军饷,这才使得边境履遭侵袭不得安生。
有志之士不愿消弭于此,便投身敌国寻求出路,边境之危一日更甚一日。
微生瑜合上折子,深吸了口气,她能感受到审视的目光依旧落在身上,此刻,说错一句话便性命不保。
“爱卿以为,朕该如何做?”
微生瑜磕了一个重重地响头,正声道:“世族积弊已久,贸然铲除只怕会动摇国之根本。罪臣罪孽深重,不求陛下宽容,只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哦?你打算怎么做。”
“兴科举,除旧制。”
“你出生世族,朕如何能信你。”
“正因如此,罪臣才更有优势。寻常寒门难以动摇世族根基,就算陛下勉力扶持,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从内部才能彻底瓦解。”
微生瑜察觉到台上的帝王站了起来,走下几节台阶,他道:“梅阙鹤也是世族出身,朕大可选他。”
微生瑜闭了闭眼,轻声道:“梅公深明大义,但梅氏之徒遍布朝野,且梅公深受其父牵制,来日如何,尚未可知,而臣不同。”
“如何不同。”
“臣是女子。”微生瑜抬眸,与帝王对视。她分明是因此进宫的,但这却是今夜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
“臣是女子,此事陛下可以随时昭告天下,微生一族欺君罔上,自当尽数覆灭。臣一路走到这里,那些龌龊的,肮脏的,世族所遮掩隐瞒不愿面对的事,臣都亲眼瞧见,亲身参与,这些,都可为陛下所用。最重要的是,臣,也想求一个真相。”
臂上被人一扶,微生瑜起身,帝王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今日所言,是迫于威压,还是真情实意。
微生瑜垂下眼眸,道:“陛下或许不信,臣是真的希望打破眼下的局面。”
“臣生于江淮,幼时就被送去了姑姑的别院,后来又被冠以兄长的名义。臣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悲苦难言,幼年没有父母陪伴,儿时也无同龄人玩耍,每日起早贪黑,只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光耀门楣。但十岁那年,臣出了府。臣见到……路有冻死骨。”
“江淮富庶,父亲治下宽容,呈报上年年写着百姓安居乐业,但臣却在微生府邸边的巷子里,见到了被活活饿死的孩童。后来臣才知道,那里,是江淮最大的贫民窟。真是荒唐,一堵红墙,隔开的竟是两个世界。墙内,臣还在为了几篇文章背不完而苦恼,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时,墙外与臣同龄的孩童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读书识字对他们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后来,臣去了陇州。途经世族地界,看见世族子弟侵田掠地,强占民女,百姓告上官府,但官官相护。世族盘踞百年,早已罪孽深重,臣想还天下清平,但微生一族的养育之恩不能不报。”
,
微生瑜再次跪下,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大业,但族中仍有不少未曾仗势行凶,只安分过日子的人。求陛下事成之后放他们一条生路。”
良久,头上传来一声重重地叹息。
“真不愧是血脉相连,当年你的兄长和你说了一样的话,他确实是个少年英才,可惜……”
微生瑜静静地听着,眼眶微红。这些,她从不曾听过。
“齐国新君即位,三国都会前去恭贺。朕已下旨封梅阙鹤为使臣,即日启程。朕要你随从出行但不可露身份,到了齐国自会有人告诉你此行的目的。”帝王挥袖,定了她的生死。
端午日,上京城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月前抱病休养的少府卿微生大人在半夜病情突然加重,几近垂危,陛下特许转至骊宫休养,不见外客。
还有一件,鸿胪寺卿梅大人在今日早朝被册封为赴齐使臣,不日就要远渡重洋。港口处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传闻梅大人身边跟着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引得京中流言沸沸扬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