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二

    躺在地上的南狄拓闷闷呛出一口血。

    他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的那种寒冷。

    蚀骨入髓的冷,就像幼年衣不蔽体的冬天。

    楚辞的确待他不薄,牧场的日子像是被糖水浸泡般,闻起来都是甜的。

    甜的发苦。

    叫人害怕。

    只有在这一刻,久久萦绕心头的忧虑与不安缓缓淡去。

    很累。

    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很沉,很久的一觉。

    或许醒来之后,他没有继承南狄这个姓氏。

    也没有漂泊异乡,说尽数不清的谎言,换尽数不清的身份。

    还是一个又脏又臭的羊厩小子。

    大阿父会醉醺醺的将他踢醒,该起来练箭了。

    篝火上有冒着黄金油脂的烤羊滋滋作响。

    帐篷外的狼女们歌声幽远起伏,欢欣鼓舞。

    荒野上沟壑纵横,郁郁青绿的薯种幼苗向着太阳生长。

    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寒夜里永远有温暖的织衣。

    或许有一天,牧场众人会沿着商路来到部落。

    这群无比吵闹的蠢货会对他的箭术惊叹不已。

    哇,真是太厉害了!

    阿拓,阿拓,箭神再世!!!

    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弓箭术简直是老天爷的杰作!!!

    要不要加入我们?!

    要不要呢,他逐渐涣散的意识想着。

    太缠人了,考虑一下吧。

    得先问大阿父同不同意——

    不对,大阿父应该忙着关心弟弟——

    弟弟——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陆星乘的哭声真是……太吵了。

    陆长赢居高临下的看着南狄拓,开口:“还记得那年的疯子吗?”

    陆星乘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迟钝的回想了一会儿,眼眶红红,沉默的点了点头。

    小的时候,他和贺朝阳也曾是很好的玩伴。。

    经常偷偷交换衣服,假扮对方溜出去玩。

    直到有一次,贺朝阳偷溜出去,被一个又哭又笑的可怕疯子掳走。

    被舅舅救回来以后,贺朝阳变了。

    看他的目光里更多了化不开的憎恶和刺人的冷漠。

    他唯一的朋友没有了。

    年幼的陆星乘会躲在被窝里流泪,心里祈祷时光倒流,要是被抓走的是他就好了。

    长大的陆星乘学会了平静接受。

    陆长赢道:“把他也埋那处。”

    陆星乘“嗯”了一声,平静的接受。

    一切都听舅舅的。

    阿母在病终死死掐着他的手,要他发过誓。

    一切都听舅舅的。

    哪怕有一日,舅舅将刀架在他脖颈上,要杀他。

    不用问为什么,也听舅舅的。

    ……

    楚辞这边。

    眼前这位面容娇美的霸气女娘打了个响指,两名随从便钻进地窖,小心翼翼的将思娘抬出来。

    训练有素,颇有军士之风。

    一行人都换到了宽敞地方。

    他们随行的队伍里还有医师。

    医师依次看了看楚辞和思娘,回复主上道:“这个死不了。那个救不了。”

    “死不了”的楚辞:“……”

    什么赤脚大夫。

    这时,白羊将最后一点点嚼口药渣覆到了思娘的伤处,忽然扬起上半身,重重踩压在思娘的胸膛。

    随着一声闷呛,宛如尸体的思娘轻微抽搐几下,呼吸从无到有,只是极其浅薄,仿佛随时会消失。

    医师大为惊叹,围着气息微弱的思娘打转。

    “踏入鬼门关的人也拉回来?!神迹啊神迹!!!”

    他想从思娘的伤处弄点药材下来,被白羊踹了一脚。

    又改换主意,想掰开白羊的嘴,看看残留的药叶,得到白羊一脚踹飞的热情待遇。

    楚辞满头黑线,但她的悲惨并不比这倒霉医师少——

    “想好了吗?我是谁?”

    霸气女娘将剑从墙上取下,恶犬的尸体随之倒地,只余留一个穿透墙体的深深空洞。

    她一遍擦拭着剑身,冷冰冰的问楚辞。

    楚辞在脑子里过了过一路走来认识的女娘,对方身量高挑挺拔,面容娇美且气质凛冽刺人,气质如此独特,但凡她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想不出来,她甚至已经开始胡编乱造:“滁州的织女青青?”

    霸气女娘的脸黑了一分。

    楚辞:“……江州的珠娘绵绵?”

    霸气女娘的脸更黑一分。

    楚辞:“……非得想吗?我浑身好痛。”

    女娘目光锐利,仿佛对她的小伎俩一清二楚,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少装了,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救了楚辞。

    策马者由远及近。

    陆长赢飞快勒马,停至跟前。

    他翻身下马便直奔向楚辞,好生打量一番。

    阿赢掐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她手臂发疼,很怀疑这条胳膊会被生生撕扯下来。

    楚辞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对方生气了,还不是平日那种小打小闹能糊弄过去的。

    她讨好的冲陆长赢笑笑。

    只是在陆长赢眼里,她本来就脸蛋小小,下巴尖尖,如今更是面色苍白,瘦了一圈,这个讨好的笑容真是叫人心口发疼,又生憎恨。

    霸道女娘抬起剑尖压在陆长赢的手臂上,语调冷而快:“松手。”

    陆长赢这才注意到旁边众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剑上,又由剑端往上,定望着陌生女娘。

    现场有两波人马。

    陆长赢麾下的军士身披铁甲,整齐划一,凶厉如猛兽。

    而女娘身后的人马或蹲或站,看似随意,散乱一团,实则汹汹迫人,只要女娘一声,他们随时能抽刀厮杀。

    一时间气氛相当紧绷。

    陆长赢环视四周似匪似军的众人后,他又看向女娘:“……沐染?”

    啊。

    啊???

    楚辞的脑海中如同惊天巨雷一道劈下。

    小染?

    不是——

    不可能吧——

    这合理吗——

    你跟她说,这个目测身高逼近一米八,面容娇滴滴,抬手恐怕能捅穿一头老虎的女娘——

    是瘦瘦小小的小染?

    是闷着脑袋不爱说话的小染???

    是她那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妹崽,小染??

    在沐染眯着眼的危险注视下,楚辞咽了咽口水,眼睛一闭,脑袋一歪。

    今天的事情太复杂了,她先晕一晕吧。

    本来想装晕,身体早已经疲惫到顶点,闭着眼睛竟然真的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

    眼睛再一睁,还是那片破屋。

    楚辞一个激灵,怀疑刚才做了一场大梦。

    直到视野里又一次出现女娘娇美却冷淡的面容。

    她的语调冷淡却不失关切:“醒了?”

    沐染刚想张口,楚辞却一个仰坐,狠狠的抱住她,咬牙切齿的骂道:“还回来干嘛!孽障!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家都不要了!!!一跑就是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一块叉烧呢!”

    她气得狠狠捶人,一拳拳猛砸对方胸口!

    咦,别看小染个头长了,胸好软——

    沐染原本还冷着一张脸,隐带锋芒,被这么紧紧一抱,忽然就不知所措了。

    她像个沉闷的木桩,立在原地。

    楚辞越是叫骂,她的眼睛反而越发明亮,最后安抚的摸了摸楚辞的头顶。

    就像很久以前,她躲入马车时,楚辞哄她那样。

    沐染轻声道:“我回来了。”

    这不摸狗的姿势吗,楚辞埋在她的胸里,心里寻思这是不是小染的报复。

    沐染目光柔和,环抱住楚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带了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回家了。

    也是在很久以前,她入学碧玺书院的首天。

    夫子道,开业第一课,叩问心中,你们求学是为何。

    有人答做官。

    有人求财富。

    有人想光耀门楣,受众人艳羡。

    沐染想了很久,自己想干什么。

    她想为东家做点什么。

    楚辞漫不尽心的掏掏耳朵,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

    “钱多的也花不完,我要发善心,每个月去善堂捐粮送药也差不多了,别想这么有的没的,干自己的去吧。”

    沐染又开始想这个问题。

    江州是个和滁州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么繁华,那么美。

    后来她又见到了白鹿书院的学生,见到了形形色色来自各州各城的人。

    书典上说,世界容大,气象万千。

    沐染不知道她未来想做什么,但此刻,她想去看看山川河流,桑田湖海。

    不同的人。

    不同的国。

    不同的海域。

    千万种风情,她都想看看。

    所以在确认东家安全返回大魏后,她没有回来,沿着外域一直走,一直走。

    翻过崇山。

    穿过沙漠。

    越过茫海。

    经历过生死一线。

    感受过权势的滔天之力和一无所获的窘迫。

    也见识过利益财帛下的人心冷暖。

    然后,回家了。

    陆长赢冷冷问:“抱够了吗?”

    楚辞忙不迭点头,从小染的怀里脱身:“够了够了。”

    她对沐染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找个时间跟我好好说说!”

    意思就是现在不便说了,她和陆长赢还有话要谈。

    沐染冷着眼打量他们二人的相处情状,这两人也算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毕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默了默,拿起床边的长剑,退了出去。

    楚辞的视线回转到陆长赢身上。

    对方的沉默叫她有些悚然。

    如果一醒来,面对的是什么密室镣铐小皮鞭,她倒不害怕了。

    楚辞心里掂量着,指使陆长赢:“坐过来。”

    等他一言不发的靠近后,将头往陆长赢腿上一枕,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低头。”

    陆长赢垂目,从这个角度,他能将楚辞雪白的脖颈间未愈的刀痕看的一清二楚。

    他恨极,一拳捶在床板上:“……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会做什么!”

    这一拳的威力可不是楚辞刚才砸小染那两拳头能比的,真落到她身上,高低得吐两口血,断几根骨头。

    楚辞老实的坐起来,觑着他,诚恳道:“对不起。”

    陆长赢冷笑:“楚姑娘对不起谁,上以对青天,下以对百姓,慈爱仁心,连一条喂不熟的狼都施舍真心,有什么对不起的。”

    完了,他连老二的阴阳怪气都学会了。

    陆长赢讥讽尤甚:“有求的时候哀声软语,无事之时心中界限分明。”

    他冷嘲道:“相知相识多年都不敢与我交心,耍些可笑的小聪明,对我千百般的防备,怕我因私欲阻拦你的前路?”

    “冷心冷肺,虚情假意,胆小如鼠,你就是这般虚伪一个人。”

    楚辞的脸有些僵,笑不出来了。

    她犹豫且心虚:“也没有这么糟糕吧……”

    房间的窗户微微响动,陆长赢随手抓起一物往窗框上一砸,窗外的海虞人瞬间如鸟兽散开。

    该死的系统功能,楚辞毫无障碍的听懂了他们远去时的议论。

    “哇,没想到啊——”

    “这么听,真不是个东西!”

    “难道这就是老大说的“人渣”?”

    楚辞:“……”

    陆长赢很少在楚辞面前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态势:“那你防什么?你怕什么?昼夜不安寝又为什么?怀疑我?猜忌我?你连南狄拓都不防备却防着我?”

    “你是谁,太高看自己了,凭什么这么怀疑我?”

    “陆氏子弟致知阁求学十五载,教的是家国大义,学的是仁民之术,练的是御敌功夫,我肩上担着城池,心里守着魏土,你的所有担忧和猜忌,皆是侮辱!”

    楚辞冤道:“我没有!”

    她先是气虚,而后竟然渐渐大声起来:“说到底,这一切不都该怪你吗?”

    一瞬间,陆长赢愤怒的目光中闪过讥讽与痛苦:“怪我?”

    楚辞理直气壮:“怪你总是在周围晃悠不肯走,怪你事事都插手,将我身边围成铁桶一块,怪你做什么都合我心意,样貌都生的顶顶好,还不检点,腹肌给人随便摸。这张脸白天也见,夜里也见,闭上眼睛居然也见,满脑子都是,让我管不住自己!”

    陆长赢的面色从一开始的愤怒变得有些古怪。

    楚辞清了清嗓子,递进道:“最重要的是!宫里这么多秘戏图,你的技术却很!一!般!”

    人菜还瘾大!

    陆长赢猛然间抬手,又朝窗户狠狠砸了一下。

    “哎哟!”

    项一摸着肿起来的脑袋,连忙走开。

    老二啧啧道:“啊——”

    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辞一时无语,怎么还有。

    窗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陆长赢咬牙切齿,显然气得不轻:“一般?”

    看来所有雄性都绕不开这个问题,相当在意。

    楚辞挥挥手:“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最可恶的一点是——”

    楚辞倒打一耙的技术运用到炉火纯青:“人生如途,所有人都是我途中过客,相识相知就够了,他们都无法动摇我,但是你不一样。你比所有人都可憎,可恨,可恶,你会让人害怕,让人心软,让人在夜里梦间忘了来时路!!!”

    她忽然苍白着脸一声闷哼,陆长赢下意识倾身低头,欲寻她身上是否还有暗伤,对方却出其不意的仰头,一个又急又重的吻就这样贴在了他唇上。

    楚辞的眼里闪着星熠,颇为嚣张,甚至有些得意:“管你想做什么,但是我想做的一定要做!方才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就想,没有多亲几口真是太亏了。如果在死之前,还能许个愿,那一定要让你出现在我眼前,但你肯定会生气,没办法,你小气,我只好大度一点了!”

    “堵上你的嘴,让你说不出话来!”

    她对自己的解决方案很满意。

    陆长赢顿住,宽阔的肩向下一沉,整个人仿佛泄了气。

    他的愤懑从很久以前日渐积累,如巨海般汹涌澎湃。

    却在楚辞的花言巧浯下溃不成军。

    陆长赢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不笑楚辞,却笑自己。

    怎么能被一个女娘拿捏至此,太可笑了。

    他再度倾身凑近,与楚辞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沉默良久后,才深深叹息。

    “下次许愿,只求平安。”

    他的语调前所未见的轻柔,继续往前倾身,楚辞还以为这应是不带情欲的轻轻一吻,却被对方狠狠咬了一口。

    楚辞痛叫一声,下唇霎时间冒出一颗血珠。

    她此番遭遇元气大伤,恐怕气虚血虚,搞不好还肝亏肾亏呢,但被对方激了这么一下,反而将疲倦与伤痛忘诸脑后,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啃回来!

    说他菜还不信。

    这时候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东家,东家!”

    陆长赢本不做理会,但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异样。

    地面在微微震颤。

    唯有大批人马军队拔营出行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两人出屋的时候,其余人吹着口哨望天看地。

    沐染递过来一个远窥镜,这玩意在海市上早已经流行,价比千金。

    不过作为海虞主人,对她来说也就是个随身物。

    其实都用不到远窥镜,前方所来的人潮如蚁群出行,黑压压一片,多到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的骇人地步。

    被带上墙头的楚辞将简易版望远镜往眼前一架,放远一窥——

    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大多数拔腿步行,还有坐马车的,骑着驴来的。

    人数之多,声势浩大,如千军横扫而行。

    有的人拿着刀剑,有的人举着锄头,还有的人抄着鸡毛掸子,气势滔天的呐喊着什么。

    只是隔的远,实在听不清。

    楚辞问:“能读唇语吗?”

    陆长赢背后和沐染身后同时有人伸出手,这两人对视一眼,终究是沐染手下人退让一步。

    会读唇语的铁甲军士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他放下远窥镜,转头道:“他们喊,打倒恶贼,救出场主!”

    此话一出,周围之人无不以敬仰的目光看着楚辞。

    万民自发营救,可见其声誉之高,影响之广。

    楚辞:“……”

    真的好多人啊!

    他们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哦,对了,刚刚的播报——

    她原本在脑海里将这事情已经按了下去,这会儿,全域公开播报的回忆开始翻涌……

    楚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在陆长赢的搀扶下勉力站稳,艰难吐出一个字:“跑。”

    “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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