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一轮硕大的纸月亮,几乎要占据天空的大半,毛糙的纸屑时时往下掉,如雨一般;天空的另一面,大群海鸥做圆周运动,呱噪的叫声震天响。尽管有月亮,但这却是个晃眼的晴日。波光粼粼的海水包围脚下这座迷你球形小岛。
我似乎和阿比盖尔失散了。
但我很快又发现了她。就在走出几步后,一棵枯萎的橡树后远远跳出狼女的身影。叫她的名字,天上绕着圈的海鸥也跟着学舌:“阿比盖尔!阿比盖尔!阿比盖尔!……”被呼喊的人快步朝我过来了。视野中她的形象却变得奇怪:她本该穿着过冬的羽绒服,此时却套一件宽松卫衣,踩着一双缺了口的靴子。她的脸藏在卫衣兜帽里,两条系带随着步履晃荡。
“你是谁?”距离足够让我和那双熟悉的黝黑眼睛对视,我却忽然不确定起来。
“当然是阿比盖尔啊,我在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左手指了指上空。那群海鸥还在怪叫她的名字,这会儿队形排成了急匆匆的平行线,叫声染上愤恨。
“那是什么?”我又看向她的右手。它收在身侧,应该是拿着某种物件。
“礼物,我给你带了礼物,接好了,他有点易碎。”
这么说着,“阿比盖尔”一扬手,那“易碎”的东西朝我飞来。我迟疑了一秒,没有伸手去接。东西噗地砸在地上,竟然是一颗头。
又抬头,“阿比盖尔”不见了。
她不是阿比盖尔。
这里是瑞德·斯普林的梦境,她一定只是这爱尔兰人梦中的片段印象。而梦境的主人——瑞德·斯普林,一颗被斩首的头,双眼紧闭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那当然,头颅怎么会动?
你试过在梦境里寻找自己的躯体吗?低头却看不到双手,迈步却看不到脚……只有意识在跳跃、漫游和闪烁。意识向我宣布:你有点儿后悔进入瑞德·斯普林的梦了,他的精神可算不上稳定。
昨天,阿比盖尔和我还在北部省旧孔代。天刚蒙蒙亮,夏洛特在旅馆大厅喝茶包泡的红茶,行李箱整齐地放在脚边,说自己就要离开。那时我们才后知后觉她是个即将进入实习期的忙碌医学生。当我们含糊表示手中可能有“灰烬症的线索”时,她露出了然的笑意。夏洛特料到我们一定会感兴趣,扑向火焰,在被好奇心害死前尽情扑腾。
“是谁?”我把爱尔兰人的脑袋拾起时,他睁开眼睛问。
“查尔斯·唐恩。我想我们认识。”
“还不认识。”他重新闭上眼睛,不想多聊。
这是座小海岛,形状像个大号玻璃弹珠,活像《小王子》里的一颗迷你星球。走动时地面又像跑步机的履带,人永远无法到达海边,明明那宜人的蔚蓝波涛就在眼前。几步开外,路边出现数只散发着黄油面包香气的藤条篮。我捡起一个,尴尬地把瑞德·斯普林的脑袋放进去。他把紧紧闭着的眼皮抬起:
“我们不熟。”
“您说得对,是我们强行要进入你的梦境。我们是来……”我晃了晃脑袋,忽然……忽然格外想吃黄油面包?莫名其妙的渴望打断了正常的思路,转眼间我突然坐在了铺条纹桌布的餐桌前。哪里来的餐桌?哪里来的条纹桌布?这桌上摆的面包是谁的手笔?
一位红发女性坐在餐桌对面。
她披着一件非常眼熟的蓝色织布披肩,似乎正在微笑。她说:“我们家瑞德竟然也会带客人来咯!您是做什么的?”但她又根本没发出声音,一行字幕随她嘴唇翕动浮现在视野下方。
我知道她是谁。
“我来调查瑞德·斯普林的心理状况。阿比盖尔告诉我,因为您的死亡,他一度产生抑郁和轻生倾向。而我们怀疑这其实是一种引发绝望的病症……”
“抑郁症?”红卷发女性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一根薄荷味的烟,“嗨,这个我很熟,我们家族的人都有这个天赋。”同样的,一行行字幕机关枪似的弹在画面上,似乎象征她语速很快。
“噢,可能比抑郁症更严重一些。您说'家族天赋'指什么?”
她转移了注意,捧起餐桌上装着瑞德·斯普林脑袋的藤条篮。加粗且颤动的字幕从下方升起,像恐怖片特效:“哦,瑞德,看看你的样子!你记错了,掉脑袋的不是你哩。”
她身子薄薄地飘起来,与我对话的原来只是一张造景纸片。咔嚓!无形的剪刀将她从脖子处一分为二,爆出密不透风的鲜红花瓣。披蓝色织布披肩的女人打着转儿飞逝在风中。我坐在椅子上。黄油面包的香味也消失了。
“我们志同道合,”临行前夏洛特真诚地宣布,“我们可以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调查灰烬症。让我们互相照应,互相帮助。”
为了“互相照应,互相帮助”,她送给我们一尊名为“法兰西美梦”的八音盒,据说是捕梦网公司的经典产品。在八音盒的旋律中入睡的人们会共享同一个梦境。事情简单明了:拿回人鱼酒吧的门票、找到现任酒吧服务员瑞德·斯普林、让他开启八音盒,我们进入他的梦,寻找病灶的蛛丝马迹。
虽然有延迟,小不点速递的快递总算到了我们手里。装在漂流瓶里的传送符文完好无损,赔偿非常到位。告别圣哀教堂,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开着SUV来到了著名的法国北部城市——敦刻尔克,借大片海域启动传送魔法。
“还剩一个问题,”阿比盖尔吹着海滩的海风,“瑞德凭什么答应我们进入他的梦?”
这是梦。
根据那些心理学者和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说法,梦是潜意识的表达,藏匿着连梦境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预言梦、清明梦、噩梦、美梦、共享梦、梦中梦……
海鸥释放凄厉的叫喊,落在头上像针一般刺痛。爱尔兰人的大脑比想象中还要紊乱,得快点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并醒来,否则它要将我卷进去了!海鸥用阿比盖尔的声音呐喊道:“我们能不能去你脑子里逛一逛?我们打算去戳戳你的伤痛记忆看看你是不是有病。虽然我确信你有病,有病,有病。”
新鲜出炉的记忆。那时,面对狼女这一番堪称恶毒的发言,在酒吧拖地的瑞德·斯普林竟沉吟片刻,说:“好。”
海鸥终于俯冲下来,我猜它们要让我滚出去。黑白色羽翼织成严密的帷幕,遮天蔽日。又是一个电影般的转场。梦境主人曾经爱看电影。
一尊四米多高的灰色石像掀开帷幕,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咚、咚、咚。另一尊同样高大的石像随后也从右侧掀开帷幕。两尊巨像并肩站稳时,整座小岛都要被它们踩踏了。我抓牢身边凭空出现的一棵树,哦不,那是一把直挺挺的巨型步枪。
这是……?
“我的外公外婆。”一个年幼的童声说。
我大吃一惊,扭头去看。从天上飘下那件蓝织布披肩,拢在一个忽然出现的女孩身上。她有着标志性的斯普林家族的红发,却更加黯淡。
“你是瑞德·斯普林寻找的侄女。”
女孩站得离我很远,单单从身高看,她估摸有七八岁。她合拢披肩,海鸥衔来她的声音:“那是曾经的事了。”
海鸥不是合格的话筒,或者女孩的声音是某种致幻剂,它钻进耳朵,让我几乎想在梦里又睡过去。她仍说着,嗓音轻得像飘带:“敲敲它们,敲敲我外公外婆的外壳。他们一辈子没有踏出海岛,在这里生,在这里死。梦很有趣,梦里他们是一对搬不走的石像。那么沉重、那么固执……但你敲敲它们,快去。”
我走向两尊粗糙的石像。它们的面容被海水腐蚀得一片模糊。轻叩凹凸不平的石像,引发中空的回响。它们破碎了。
比鸡蛋壳还要脆弱易碎,裂纹散布开去,将天幕也一同震裂。
“是空洞,”女孩说,“是空虚,是缺失。”
石像内部的空洞里窜出一团黑雾。啊,不需要狼女在我身边,我都能闻到那是什么:灰烬。燃烧殆尽,空无所有。又是两个陷入病态的老人!缺失导致了绝望,而绝望闻起来像死灰。他们是瑞德·斯普林的父母,所以,这果真是一种病症,甚至还能遗传给后代?
那裂纹一直蔓延向脚底劈裂了海岛。我一个踉跄,很快在崩塌中失去平衡。
“但他已经不再空洞,不再空虚,不再缺失了。”
披蓝色披肩的女孩稳稳站在开裂的石块上。作为这个紊乱梦境的片段,她镇定得像个旁观者:“所以,告诉他,求求他,不要,不要,不要再来寻找我……”
梦中,那波浪起伏的蔚蓝海洋顷刻间开始奔腾。海浪越积越高,把海面上破碎的小岛拍得上下颠簸。如果直接跌入这片海洋,是会醒来还是淹死?
可高耸入云的巨浪忽然……转过身来?比天空还庞大的海伦娜露出气恼的表情,声音响彻云霄:“好呀,你们一个个都在睡大觉!”
根本没有海洋。那波澜壮阔的,围绕海岛的,是海伦娜波浪一样的蓝发。
咚!我摔下吧凳,差点撞断尾椎骨。吧台上睡得东歪西倒的另外两人齐齐惊醒,睡眼惺忪地迎接酒吧主人海伦娜批判的目光。
“睡懒觉是要扣工资的!”
我的头还晕着,阿比盖尔则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工资……我俩是你的股东,所以你只能扣他的工资。”她指指对面的爱尔兰服务员。
真好,没人扶我。我艰难地爬起来,也看向方才梦境的主人。初醒的他捂着额头,眉头紧锁。
海伦娜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员工:“噢,瑞德!你梦见什么啦?”
“……一些荒诞的蠢事。”
我捂着腰坐回阿比盖尔身边:“怎么没在梦里看见你?”
“我睡了个好觉,没做梦呢,”她又打了个哈欠,“有什么发现吗?”
家族性抑郁、空洞与空缺、灰烬,梦里的女孩……可说的事和要传达的愿望有许多,冷不丁都被海伦娜的灵机一动打断:“不能扣你们的工资,但我还是公主,公主可以对臣民处以鞭刑!”
突然的封建极权复辟把我们震住了。在我看来,瑞德·斯普林的面部活动连抽筋都算不上,海伦娜却鼓起掌:“你笑啦!真好,那就由瑞德来行刑吧!”
“休想!”狼女一跃而起,跨过吧凳拔腿就跑。海伦娜急急追了上去。酒吧三三两两的客人为她们起哄。喧闹中,我想起梦境里的红发女孩,那是瑞德·斯普林执念的投射,潜意识里的愿望?
“我似乎遇见了你的……”
“我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爱尔兰人低下头,无言投入工作,将一盏盏啤酒杯擦拭得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