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归来

    “Bonjour,Bonjour!年轻的旅客,这是不是很好的一天?你们从哪儿来的?英国?喔,巧啊,很巧的,我和对岸的英国人民一直是老朋友。咳,听听——Oh,I say,old chap(强烈的鼻音)!

    “哎哎,别走!

    “年轻人,旅游需谨慎。我能绕开有名无实的景点,带你们玩上一整天,只要299欧——哎哎哎,急性子的,别急着走。我可是敦刻尔克本地人,家就挨着战争博物馆,全身上下属于珍贵的活古董呀。我是亲身经历二战了的!

    “骗人?我怎么骗人?您——潇洒的女士,瞧我的耳朵,尖的。您知道这代表什么吧?精灵后裔!我们有精灵血统的人活个两百年不是问题。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呀嗬,您怎么揪人耳朵!这——

    “啊哈。当然当然,当然接受银行卡支付,谢谢您,好心的先生。恕我直言,您女友下手有点没轻没重的。不是女友?行啦,不用解释,我们法国人比你们英国人懂。

    “那,就从这儿开始观光?咳咳……我们脚踩着著名的‘发电机行动’,也就是敦刻尔克大撤退前英法盟军最后停留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粒沙,都记载着四十万军人可歌可泣的记忆(做作的播音腔)……

    “怎么,看样子两位不喜欢讲解员风格?那就来点真材实料的。再加10欧,我有门路带你们潜下水去看大撤退时沉没的船只;或者再加20欧,我还能搞到螺旋桨飞机,直接俯瞰沙滩和大海。

    “我?

    “为什么对我感兴趣?你们不是来体验紧张刺激的大撤退的?嗐,确实,我确实说过自己是老古董……话虽如此……再加5欧……

    “谢谢,谢谢您,好心又慷慨的先生!我名叫弗朗索瓦·桂叶,全名是让-波克·克劳德·弗朗索瓦·桂叶。别担心,您第二天就会把它们全忘光。尽管我看起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其实生于1914年,现在足有110岁咯。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种族血统,另一方面还得归功于这款抗衰老精华液:富含小分子胶原蛋白,友情价只需——哎呀呀,别抡拳头,我不说就是了!

    “嗯?什么叫有没有难以忘怀的往事……?这,问得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哎,这么说吧,确实有值得讲的事儿,还是人人都爱的浪漫爱情故事。

    “早年,我的梦想是成为吟游诗人,抱着鲁特琴云游四方,用歌声化解矛盾……后来的事儿您也知道,1939年,轰!战火连天了。您特地来敦刻尔克,肯定熟悉历史,明白那时的法国是个什么样儿吧?哈,那不可逾越的防线啊,不提也罢……

    “我没有参军。说实在的,我们这类混血的少数种族,对你们人类掀起的大战实在有些敬谢不敏。但战火还是卷向这座港口城市。40年德国佬把盟军逼到沿海附近,房子被毁了,食物和水也很短缺……

    “打打杀杀、躲躲藏藏,在那个载入史册的5月──虽然史册和我没关系——5月的一天,我的鲁特琴丢在城区了。

    “别这个眼神,琴是最珍贵的。躲在地下室的悲惨日子里,就靠我的琴和一副好嗓子人们才不至于疯掉。何况、何况、何况吟游诗人怎能缺了琴?

    “瞧好了,我随身带着它呢,瞧瞧——别摸!

    “嗯哼,很漂亮,是吧?简直就像一汪海水汇成的琴……所以在那天,记得是22号,趁着夜色我溜出藏身的地下室,去城里找琴。

    “城里基本空无一人,满是瓦砾和弹坑,人们都跑了,留下的人都藏了起来。我身姿灵敏,没那么怕死。在通向沙滩的街道附近,门窗破碎的屋子里面,有一簇火光,隐约飘来弹奏声……噢,是谁?是谁在弹奏我的鲁特琴?

    “是我的玛莲娜。

    “激动起来,年轻的爱人们!你们花钱买的故事物超所值: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在挥之不去的硝烟和海盐味中,我藏在窗棂下,发现里面五六个围坐一起的英国士兵。他们点了蜡烛,神情好不疲惫,但都出神地盯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军人。她就是玛莲娜——我们后来——嗨,还是按顺序讲,她披着军式大衣,怀里弹着我的鲁特琴,唱一支英文歌,耳熟能详的《我们将会重逢》(We'll Meet Again)!你们会唱吗?‘我们将会重逢,不知何地,不知何时,但我知道我们将会在晴朗的一天重逢’(动听的弹唱)……

    “谢谢夸奖,女士,您总算说出好话来咯。

    “太阳开始移动了,咱们往那边走走,那边的小吃摊有顶好的华夫饼和炸虾仁……哎哎,真不是推销,你们不买我自己都要来点儿。

    “言归正传,我躲在窗户另一边听,她——玛莲娜,有着刺猬一样的灰色短发,眼睛像一对煮熟的栗子,鼻梁很高,颧骨很低,嘴唇总是抿着……嗯哼(清嗓子),她是个厉害的魔法特种侦察兵,所以能管着一个小分队。虽然她和其他人一样被困在敦刻尔克。

    “我很爱玛莲娜,但不得不承认她唱得算是糟糕透顶。唉,我多么怀念她的声音……唱完,周围的士兵都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这下好,她唱得不行,听力却那么好。我一下子就被逮了住。士兵齐刷刷端出步枪!

    “我举手投降:‘我是平民,我是平民!法英友好!英法友好!’

    “‘平民来这儿做什么?’她会说法语,很流利。

    “我指了指她揣着的琴:‘来找我的琴。’

    “奶奶传给我的吟游诗人之琴,这可是把通体海蓝的好琴呀。弦音像这午后的海浪拍在沙滩一样动听,天下再没有那么好的琴了!为了证明身份,那时我接过鲁特琴来,给他们那些苦哈哈的士兵弹唱了一曲《我会等待》(J'attendrai)。不用多说,唱得那些英国人热泪盈眶!‘我将会等待着,日日夜夜……然而我将会等待着你的归期’(动听的弹唱)……

    “一般来说,听我唱歌都是要给钱的——

    “哎哎别急,我说笑的,说笑的!那时,玛莲娜放下枪了。头头放下枪,其他人也放下了。她努努嘴,微笑,到现在我都记得她的话:‘好琴的主人有好嗓子,确实是你的东西。拿好了,法国人,夜里不要乱跑。’

    “就是这句话。谁能想到这一句,竟是玛莲娜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别说什么'我很抱歉',不是你们想得那样。继续听吧。

    “我找回琴,离开城区,一路小跑,我……我恨不得在废墟上蹿下跳!很显然,我对她一见钟情了。那是战火中的罗曼蒂克,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女士,先生,不会再有!相比我们的遭遇,年轻人,你们又算经历过什么?

    “哈,我们到了,(面向小吃摊摊主)路易,还是老样子,再拿一……三罐啤酒!拿着,这个算我请你们的。我很好奇,你们干嘛在冬天来敦刻尔克?谁都知道夏季才是最佳旅行季节,现在的风,吹得我都有点哆嗦了。

    “我讲到哪儿啦?

    “对,我对玛莲娜一见钟情!伟大的爱情历经磨难才能造就,何况在战争年代。就算外面被轰炸机炸得震天响,我也忍不住悄悄靠近海滩的英国驻军。那时,我多想再看看玛莲娜的眼睛,听听她沙哑的嗓音呀……但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直到——

    “路易伙计,你叹什么气?这次是两位旅客主动让我讲的,你要不爱听就赶紧推着小吃摊走人(挥拳)!

    “不理他。直到,直到发电机行动正式开始。

    “就在这片惨白的沙滩上。

    “具体的历史背景不用我和你们多说了吧。26号,我们都往沙滩去……法国人、英国人、比利时人、荷兰人;士兵、难民、民工……而我,没想着离开,除非从茫茫人海中发现玛莲娜。但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这片沙滩上……旧船的桅杆直指天际,满身尘土的士兵像蚂蚁一样在沙滩上乱爬,遍地垃圾、废铁、火焰、汽车、瓦砾……带不走的马匹,被军官挨个枪毙了。把车毁掉,把大炮毁掉,都不能留给德国佬!我被粗鲁的士兵不小心撞倒在地,又自己爬起来……母亲抱着孩子,护士来回跑着,士兵排着长队,等着登上撤退的船只。但船只的数量远远不够,有人眼睁睁看着船离开,有人在狂饮,有人号哭……伤病员留在最后,死人就被抛弃在原地。但那天夕阳又那么美,五六月的海,淡淡的暖黄色天光笼罩在天际线,柔软的海浪荡漾……

    “现在来到这里的人,想看的、期待的是不是这些画面?残忍啊、残忍!残忍的不是你们,是我们每一个人。

    “我徘徊又徘徊,还用蹩脚的英语问沙滩上的英国兵,没人告诉我玛莲娜在哪。

    “问啊问,一直到六月的第一天……我在海滩外的民房地板躺了一宿,天蒙蒙亮,又和排队等待撤离的士兵一起出去。远处不停驶来大大小小的船,其中一只小小的渔船停岸,载上了一小队士兵。其中一个、其中一个摘下头盔,露出刺猬那样翘起的灰色头发——

    “玛莲娜!

    “我跑上沙滩,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长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要撤离了,我本来也打算跟着登上离开的船。

    “但忽然,战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贴着耳朵的轰鸣声!德国佬的轰炸机又来了,炮弹在海面上爆炸,炸翻了玛莲娜所在的渔船!

    “船在我面前沉下去……

    “哈,瞧瞧您的表情。你们以为到了结局的时候?错了,故事还有得讲。我的路易伙计,怎么又在叹气?(朝小吃摊摊主)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学学怎么尊重老人吧。你爷爷就一直质疑我和玛莲娜,这么多年了!

    “哼……说到哪了?对,船沉下去,当时,我的心也沉了。大撤退结束了,德国佬也攻占了敦刻尔克,这里变成了德占区。真是痛不欲生!

    “玛莲娜的意外让我没有上船,而是让我天天在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海滩与码头上徘徊。日日望着大海,想她的面容,弹奏我的鲁特琴……我为她唱一首又一首哀歌,唱完现成的又自己编新的,眼泪打在琴弦上。就这样,过了七天,刮风闪电、漂泊大雨。豆大的雨滴中,玛莲娜从海水里爬上了岸。

    “她回来了,她没有死!

    “离奇?什么离奇?之前和你们说了,她是会魔法的特种兵,用魔法逃离炮弹和溺水,是可以理解的……

    “先别问。

    “她湿透了,还穿着那破破烂烂的军服,头盔有个大窟窿,脸色煞白,不说话……那枚炮弹肯定是损伤了她的声带……我赶紧把她带回家。要被德国人发现,我们都得惨死!我让她换上常服,熬了牛奶……那时她的手那么冰冷,身上全是海藻的味道,我们在一起好久,她才恢复过来。

    “没错,我们在一起了。是跨越这些劫难后在一起的,这是两情相悦。她太虚弱,虽说不出话,但对我的问题都有反应,会点头和摇头。我花了三天才得知她的名字。我把字典摊开,用手指一个个划过去,划到'玛莲娜'时她点了头,终于微笑,被我翻字典的傻样逗得笑个不停……当初我就是因为微笑对她一见钟情的,她笑起来像海盐和阳光……

    “别笑话我。我不信你们恋爱前,没有先爱上对方的笑容。笑是生命的体现,而爱人就是爱生命!

    “被德国人统治,不好受。那时候我俩只能伪装成寻常的法国情侣,但也经常招来怀疑的目光……甚至被我的邻居们怀疑。路易的爷爷就是一个。那老家伙,像你们一样就是不相信玛莲娜能活下来。你们没看过鲁滨逊吗?

    “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玛莲娜很快适应了敦刻尔克的生活,捕鱼比老渔民都麻利,喜欢捡贝壳、吹海风,格外喜欢听我唱歌,简直是痴迷。我每天晚上都为她弹唱,法语的英语的。就是那时我学会英语,也为她写了许多歌,她喜欢得不得了。

    “她有时也会望着海洋,动感情流泪……

    “我不是自私的人,打算等战争结束带她回对岸的英国去。我本来就立志成为吟游诗人,乐意随她流浪。但她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这片海滩,甚至不愿意离开。法国解放,我们欣喜若狂,她还大病了一场……我们终于迎来幸福和和平,相伴到老。你们年轻人,恐怕不能理解那样的幸福吧?尘埃落定、苦尽甘来,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能看到爱人的脸,闻到她头发湿乎乎的味道。她用珊瑚当我的生日礼物……

    “真可惜你们见不到她!玛莲娜在七十年代去世了,我们也没能有孩子,这是因为精灵混血的血脉很难生育后代。她的遗愿是海葬,写了遗书,说'我要回到海里去'。所以我登上船,把她的骨灰洒向大海。从此我再也不离开敦刻尔克。只要海风在吹,我们的爱情就永远不终——

    “路易!你的礼貌都去哪儿了?你们别听他瞎说,玛莲娜就是海葬了,我亲手——什么泡沫?什么妖里妖气的?你们看不惯玛莲娜,看不惯我们的相爱,好像我们不配在苦难中幸福似的!别老想着什么魔法鉴定,那就是把普通的鲁特琴,上了年头。鉴定要花钱的,你给我出吗?

    “啊,嗯?

    “你——您说您是魔法师?这样……那您打扮得挺朴素,也不戴什么尖角帽……这样……

    “倒是可以给您看看……

    “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普通的。

    “……

    “您看得也够久了吧?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没什么玄玄乎乎的奥秘,对吧?他们老说这是能召唤什么海妖的……都是玩笑话。我老了,年轻人也爱捉弄我,还编顺口溜说——不,都是玩笑话。那,法师老爷,这就是把普通的琴,没什么门道,是不是?

    “是不是?

    “啊哈!

    “路易伙计,你听到了吗?听不懂我给你翻译——这英国来的法师老爷说了,这就是把普通的琴,普通的!以后别让我再听见你和你的狐朋狗友瞎说什么把海妖引上岸,哈哈!都是瞎说。

    “我得感谢二位,不如这样,之前的导游费,给你们打个88折,那就是……263.12欧,给你们返35.88欧——什么算了?怎么算了呢?我很少打折的。那,那给你们推荐附近的好餐厅?报我的名字半价优惠……哈哈哈,欢迎你们来,欢迎你们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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