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下沉。
我溺于深海之中,无止尽地向下坠落。
神秘的海洋慷慨地赐予我它那可怖的威压。一种名为死亡的恐惧包裹我的身躯,我想要挣扎,想要冲破水的屏障,跃出水面,呼吸自然恩赐的生命的气息,却连手指也难以挪动分毫。
深海漫无边际,没有暗流涌动,没有游鱼波澜,只余下黯淡与寂静。它相当压抑。
我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听闻声音。海水扼住我的喉咙,挤压里面为数不多的氧气,我想自己很快就将窒息。
忽然,一阵旷远的歌声透过海水的重重阻挠,从耳骨传入我的脑海。它似从远古穿梭而来,自带悠长之余韵。海洋开始流动,内里泛起的暗纹擦过我的臂膀。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正在朝我靠近。
我的双腿被一抹滑腻坚硬之物勾住,一双精劲的臂弯环住我的腰身,宽大的手掌浅撑后腰,指节掐按腰上软肉。
我并未呼吸,却能“嗅”到一股咸腥的气息,似鱼一样的异味。
我无法挣扎,只能容忍这不该存在于此的未知生物的狎玩,直至祂将掌心移往我的后颈。我直觉气氛有些微妙,拼命想睁开眼。
在眼皮松动之时,在海水倒灌之前,依稀能觑见祂部分身躯。
那是墨黑的鱼鳍,攀着耳侧而向外延伸。分明身处于深海之中,却能看见水浪泛起细微蓝光。我努力瞪大眼,任由海水侵蚀双眸,去寻求看清祂容貌的机遇。
但下一刻,我的嘴唇被覆上一个吻。温热的鼻息捂暖了海浪,使之变成气泡,拍打在我的鼻翼上。一切仿佛停滞,而这成了永恒,我失去思维的空间。溺于这片深海之中,再不省人事。
……
潮水般窒息的湿意褪去,我才惊觉这是一场梦。一场极为真实的梦。
透过窗户远望天边,暴雨已停,日落西山,我该开始工作了。
我是海的子民,经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酒馆。酒馆坐落于达纳南岛的慕拿镇,那是养育我的地方。
无论探险者还是岛上的居民,酒永远是他们的最爱。因此,我得在这群酒鬼向上帝抱怨之前,为他们提供新鲜酒液。
……
酒馆不大,大厅只有一个柜台和几套长桌,房间内安有六柄挂壁小灯,每张桌点枚蜡烛。盏盏烛火摇曳昏光,与古木内壁交映,共同构就了一个温馨的小馆。
虽说小,但它提供全岛品质最好的葡萄酒与麦酒,深受水手喜爱。每当酒馆开张,他们总是最积极的酒客。
今日却大有不同,本该热闹的酒馆陷入冷清,未曾迎来任何一名顾客。
我的帮手——酒馆侍从生弗伦达显然同我一样疑惑。
“老板,莱特尔老板,我们的客人去了哪儿?他们难不成溺进温柔乡里了?这不符合我们顾客的秉性。”
“或许他们干的一些坏勾当被海神发现了,大海正在惩罚他们。”我拾起抹布,擦拭被大雨冲淋过后的木杯。虽说挺喜欢热闹氛围,但难得清静一下也很不错。
“您真幽默。”弗伦达扒在酒桌上,颇为无奈。
“唉。”他叹声气,“都怨昨日那场暴雨,我们一分收益也没有。”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擦拭木杯。弗伦达又叹口气。下颌抵住双臂,浅眠片刻。
昨日,慕拿镇突发暴雨,岛上居民自顾无瑕,我们便没了客源,暂时闭门歇业。
暴雨从昨日午时开始,我于风暴中入眠,做了那样一个梦。所幸暴雨已经停息,天气不再让人压抑烦闷。
因为睡过觉,我现在十分清醒,只是有些干渴。
我给自己倒杯香甜的麦酒,将之一饮而尽。酣醇的酒液淌过咽喉,好似旱地初逢甘霖,我自觉有被润泽后的舒畅。
刚饮完酒,我尚未放下酒杯,突然听见矮门摇晃的声音——有客人来了。
已有一日未获客源的酒馆,终于迎来它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披着件黑风衣,这与他的发色相衬相配,我只是瞟了一眼,便低头将酒杯放至一旁。
我听见客人慢步走进柜台,于是不紧不慢地抬起头,露出职业微笑,询问道:“您好,请问想要来点什么?”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客人的样貌。
客人擒着和煦的浅笑,高马尾垂及后肩。他这身着装不似岛上海民,周身弥漫着贵族的优雅气质。
客人长相谈得上昳丽,像是上帝最精美的造物。可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不觉什么天神下凡,只有一种被来自深渊中最原始的恐惧盯上的感觉。
他浅蓝瞳孔中似乎流动着无垠大海,浪波奔涌,虹膜映射出深邃之感。
被凝视的感觉转瞬即逝,目光所及仅余下客人温和的浅笑。我怀疑疑那莫名的窥探只是一场错觉,因我同睡意未退而产生的幻视。
客人礼貌开口道:“请给我一杯蜂蜜酒。”
他声音很有韵味,似徐风,淡漠清扬,持矜贵之感。
“好的,请稍等。”
普通人大多没有他这种风度,因此,我猜测他是一名年轻贵族,属于热衷探险的那类。也只有他们愿意光临我这样的小酒馆。
当然,平民很难喝得起蜂蜜酒或红酒。
我转身,在柜台内翻找一柄崭新木杯,但愿身后的客人不会嫌弃。因为背对着客人,我并未注意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恶劣,以及眼底骤然流露出的阴翳。
我将呈满蜂蜜酒的木杯递给客人,道:“一杯十克姆,请慢用。"
“谢谢。”
客人很有礼貌,并没有趾高气扬的态度。
客人靠近柜台,拉开台前座椅,随即端坐其上。他指节轻触杯壁,将之往身前勾边:“可以同您‘聊聊’吗?”
“当然,这是您的权利。”
客人指尖摩挲杯柄,以平静的目光注视我,另两指压着一枚钱币,将其前推至柜台中央,道:“您知道‘人鱼’吗?”
人鱼?我当然知道,这在此地并不稀奇。
慕拿镇依海而建,靠海吃海,居民大多从事渔业或行商。两个月前,不知谁放出消息,说他曾在拜德湾目睹了人鱼,而离拜德湾最近的集镇,便是慕拿镇。自那以后,探险者们纷至沓来,妄图一窥人鱼真容。但鲜少有满足愿望的,大多数都以遗憾收场。
不过正是凭借他们,慕拿镇收获了从未有过的繁荣。
我眼前这名疑似贵族的青年,显然也是慕名而来。
这里是酒馆,必要时,它也可以成为情报站。
我不动声色地覆上那枚钱币,下压后从台上拾走,它足有一镑。
既然客人如此大方,我也应当满足他的需求。
“您想了解什么?”我向着尊贵的客人,抿出最热情的笑。
“全部,您知道的全部。”客人停下摩挲的动作,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请问怎么称呼?”
“您可以叫我西里斯。”
“好的,西里斯先生。”
“大概是两个月前……”
……
“有人声称自己成功遇到人鱼,只不过大部分探险者都失望而归,人鱼似乎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令人捉摸不透。”
“您在此地生活如此久,可曾遇见祂们?”西里斯先生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在我讲述完后才提出他的疑问。
“未曾,但或许于梦中见过。”如果下午那场梦的主人公是人鱼的话。
“梦吗?”他轻笑两声,“听上去很不错。”
他饮进杯中剩余的酒液,道:“味道不错,但我该离开了,先这样吧。”
话毕,西里斯站起身,双手置于衣兜中,向矮门走去。
在他离开之前,我赠予他一个祝福:“西里斯先生,祝您能够与人鱼经历一场邂逅。”
西里斯立于矮门前,听闻此话,他停下脚步。回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您也是,明天见。”他推开矮门,踏离酒馆,临走时嘴角仍停留有弧度。
登堂入室的风席卷过木桌,敲打在弗伦达身上,却也未能将他从梦乡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