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密密麻麻的雨点争先恐后地从云层之中跃下，为苍莽的森林渡上了一层朦胧的水色。

    克拉拉和菲里奥特站在两块坍塌成三角形的巨石之间避雨，潮湿的空气之中浮动着一股不甚明显的鱼腥味，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腐败的死水潭和黏糊糊的水草。

    “队长他们好像没跟上来。”克拉拉顺手掐断了垂到眼前的一截藤蔓，放在手心慢慢地揉着，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该不会都死在神庙里了吧？”

    “神庙里的邪神只剩下一具骸骨，没法再向活人索要祭品，不过神庙出口处的大门好像有点问题。”菲里奥特用手指慢慢梳理着自己火红色的头发，克拉拉歪了歪头，“那扇门原本就那样，还是有人做了手脚？”

    “有人故意拨乱了连接这里的通道。”菲里奥特回答说，“神庙的大门一共打开过三次，你和我，德尔维亚一行人，还有那个人，这三批人现在置身于同一处秘境中的不同地方，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碰上面。”

    “原来是那个恶魔在搞鬼。”克拉拉的脸上浮现出带着恶意的笑容，“虽说只想利用队长找到这里，可一想到他身上还有那么多秘密，又不希望他这么快就死了。”

    “那个人应该不至于为难一群人类。”菲里奥特英俊的脸上有淡淡的厌倦和疲惫，“但这个秘境里面很危险，神庙门口的残影来自银砂，那一种很难缠的中阶魔族，它并没有实体，但是可以织造出幻境让人沉入梦魇之中，最终被慢慢消化掉。”

    “哈，沉入梦魇吗？”克拉拉短促地笑了一声，“等待着德尔维亚的一定是一场血腥的噩梦。”

    见菲里奥特望着雨幕出神，她不满地撅起嘴，“接下来去哪？”

    “我们距离此地的真相应该不远了。”菲里奥特说，“小心银砂，不要被它吞下去。”

    “我可没说要去找什么真相。”克拉拉有些怀疑地打量自己的伴侣，“你好像忽然对前面的遗迹格外上心，菲里奥特，是不是那个恶魔跟你说了什么？”

    “我们来到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调查自己外婆真正的身份吗？”菲里奥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等找到一切的源头，就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已经有答案了，那个老东西可是在我面前变成了一道黑色鬼影，还险些杀死我。”克拉拉端详着自己的手指，指甲的缝隙被植物的汁液染上了一点绿色，“真不希望我的身体里也藏着那种恶心的东西。”

    菲里奥特瞥了她一眼，淡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怜悯。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菲里奥特。”克拉拉冷冷地说，“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你从封印里面解救出来的。”

    雨幕像是一道道泛着金属冷光的栅栏，菲里奥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座花纹中灌注了人血的黑色祭坛，人们在在迷幻剂的作用下围绕着祭坛疯狂舞蹈，躺在祭坛中央的则是一个双手手腕都被割开了的小女孩。

    女孩结白的身体宛如羊乳捏成的，她正在努力试图将身体蜷缩起来，冰冷的黑色祭坛上鲜血还在凹槽中流转，正在慢慢地剥夺着她的生命。

    直到一枚蛇一样的金色竖瞳在祭坛中央缓缓张开，身披黑袍的狂热信徒们将燃烧着的死藤和不知名的草药抛向祭坛。在呛人的烟雾之中，小女孩稚嫩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着，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不想死。”

    没人会去在意这一丝微弱的声音，刚刚苏醒过来的菲里奥特也不例外。

    说来惭愧，他是被人类封印在此地的。菲里奥特所在的莫里嘉种族在地狱之中勉强能算作是中阶恶魔，像人间的食草动物一样个体弱小但数量庞大，在战争中往往被地狱的掌权者当做填补前线的消耗品使用掉。

    为了逃避那场魔族与神族之间血腥的战争，菲里奥特选择来到人间避难。谁知他躲过了残酷的战争和天使的圣光，却没能躲过人间教会的追捕——他太小看那些被神族赋予了部分权柄和力量的教会了，相对的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果不是数年之后，一群信奉恶魔的黑巫师误打误撞地用血祭冲破了封印，再过上几十年时间，他大概就会和封印一同化为灰烬。

    粘稠的黑色雾气在祭坛上空逐渐凝聚成人形，刚刚苏醒的恶魔不喜欢太过聒噪的环境，于是周围很快便安静下来。人类的残肢之间散落着曼陀罗花的灰烬，鲜血的气味盖过了带有致幻效果的烟雾。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俯下身，注视着那个用生命将自己唤醒的“祭品”。

    作为祭品的人类女孩大概只有十岁，甚至更年幼些，分明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依旧固执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纤细的手指因为失血而微微痉挛着，蜷缩着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颤抖勾划。

    “作为唤醒我的答谢，我很愿意在你死前聆听你的愿望。”菲里奥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恶意，“当然，我并不保证会实现它。”

    濒死的祭品无力地动了动嘴唇，菲里奥特不得不俯身凑近了些，试图听清她临终遗言——这是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电光火石间，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抓住他肩膀，小小的掌心上用鲜血画了一枚倒立的五芒星符号。就在菲里奥特愣神的刹那，她像是只野兽一样扑了上来张嘴咬住他的左肩，人类脆弱的牙齿顿时全部折断，但也在魔鬼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或许是长时间的封印让感官和力量都变得迟钝，菲里奥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痛。不是那种皮肤被咬伤的疼，而像是有毒的藤蔓从伤口处钻入身体，带着灼热的剧痛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面前的祭坛在一瞬间化为齑粉，伤痕累累的女孩却并没有一同被碾碎，她手腕上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血色和生机重又回到这具稚嫩的身体里，原本苍白的嘴唇泛起蔷薇花瓣一样艳丽的色泽。

    “成功了……居然成功了哈哈哈哈哈……”周围的一切都在恶魔的暴怒之下迅速崩塌，站在风暴中心的克拉拉反而毫发无伤。对于眼前的一切她先是感觉不可思议，随即狂笑起来，“契约居然达成了……”

    或许是上天给予这个堕入绝境的女孩一线天光，她凭借从黑巫师那里学来的简单仪式，居然真的驯服了一个恶魔。这是无数黑巫师搭上性命都没能做到的事，却被一个羔羊般的祭品做到了。

    已经化作蛇形的恶魔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张开的巨口中吞吐出带着剧毒的粘稠黑雾，所过之处植物瞬间枯死。它扭动着硕大的蛇躯一圈一圈将女孩盘踞在中央，钢铁般的鳞片碰撞出细微的火花，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这个胆敢奴役自己的脆弱人类绞成肉泥。

    “菲里奥特·安吉格尔·莫里嘉。”克拉拉迅速念出在脑海中浮现而出的名字，“这是我作为主人要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永远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克拉拉·西戈一根毫毛，不得钻取规则的漏洞，做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事，否则就算违反契约，被火焰焚烧而死。”

    狂风撕扯着眼角的泪水，将最后一丝恐惧舔舐得干干净净。克拉拉慢慢站直身体，她感觉到猩红的蛇信轻轻触碰着自己的后脑，恶魔蓄满了毒液的獠牙足有成人小臂那么长，散发出几乎等同于死亡的阴冷腥气。

    就在一阵令人胆寒的死寂之中，眼前的蛇躯忽地消失了，粘稠的黑雾重又汇聚成人形，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

    “轻视人类……我居然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菲里奥特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克拉拉这才发现他身上有火焰的虚影，似乎正在忍受着烈焰的灼烧。

    “你要违背契约吗！”克拉拉尖叫起来，恐惧让女孩稚嫩的脸庞扭曲起来，她下意识倒退了几步，“菲里奥特！杀了我你也得死！”

    “我还不至于想和一个人类同归于尽，那么好吧，我会遵守这份契约。”菲里奥特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上的火影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直到您生命的终点，我的主人。”

    如果说轻视人类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就是轻视了人类的狡猾。

    履行契约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要漫长，菲里奥特原本以为找机会让一个脆弱的人类死于意外是件很容易的事，他很快便能重获自由。谁知克拉拉远比他想象的要谨慎得多，契约的条款被不断的完善，原本有机可乘的漏洞也全都被堵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拴上了铁链的狗，稍有反抗就会迎来残酷的惩罚。

    菲里奥特无时无刻都在想办法挣脱契约，然而这种契约是人类这一弱小的生物专门为了捕捉恶魔而准备的枷锁，想要挣脱并不容易，他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打断菲里奥特思绪的是一阵奇怪的水声，就像是鲸鱼跃出海面的声响，那声音混杂在雨声之中并不明显，仿佛只是一阵幻听。

    “菲里奥特，你怎么又走神了？”克拉拉带着恶意的视线仿佛有实质一般粘在恶魔的身上，透出比雨幕更为森冷的气息，“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距离两人相遇到现在已有六年，克拉拉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薄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撕碎的小女孩。她就像是一朵有毒的蔷薇花那样在贫瘠的土壤之上悄然绽放，唯有眉眼间的戾气和恶意却一如当年，甚至愈发变本加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