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沁刚踏上山崖边的木头栈道便听到脚下传来咔嚓一声,栈道塌陷下落的刹那他迅速倒挂身体,用小腿和膝盖勾住相对结实的栈道框架,躲过跟废弃木板一起在矿坑之中摔得粉碎的命运。
“算你运气好,这木头架子还算结实。”欧里加赶紧上前将他拉回来,“看样子这些栈道是不能走了,德尔维亚,咱们还是绕路吧?”
“这是最近的一条路。”队长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层层向下延伸的矿坑仿佛为巨人修建的台阶,人在其中变成了渺小的蝼蚁,远处的村庄遗迹也像是火柴搭成的玩具。
他的脸色忽的一变,似乎不太敢确定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极为袖珍的单筒望远镜朝那个方向望去。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狂喜的神情。
“怎么了?”艾曼也想凑过去看看,但德尔维亚并没有搭理他,他只得悻悻地缩回手,“到底看见什么了?”
温尼仰起头,昏暗的天穹之下漂浮着一团团乳白色的云,一阵大风刮过,高空之上的云层在大地上投下水母一样细长妖娆的影子,跟随着风的轨迹从众人头顶飞速掠过。
他隐约听到了重叠的心跳声,从地面的角度看,高空中的云层就像是一种活物。
“是蛇发女。”队长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大概有五六只,就在前面的村庄废墟里。”
“可算让老子找到这群畜生了。”艾曼兴奋地搓了搓手,克洛沁也朝着那个方向侧过头,“接下来怎么办?”
“检查装备。”德尔维亚说着率先解开身后的行囊,动作熟练地检查着那些黄铜容器的壶口和底部,“入夜之后蛇发女的行动力会变弱,可以趁机把这些□□布置在它们的巢穴四周,然后再放一把火把它们都熏出来。”
欧里加整理装备的时候在包裹的夹层里找到了一点碎烟叶,他立刻扯了条草纸搓了一根纸烟叼在嘴里,“该死,我的火石好像受潮了。”
德尔维亚掏出自己的火石帮他把卷烟点燃。欧里加被辛辣的烟草呛得咳嗽了两声,望向好友的神情却极为严肃,“我的老朋友,告诉我,你刚刚到底看见了什么?”
德尔维亚收起火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着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是真的,我又看到了。”他低声说,“死去的人,真的活了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逐渐靠近矿坑的缘故,天色渐渐阴沉。头顶的云层很密,乌云之间夹杂着白色的云团,被高空中的飓风撕扯成旋涡的形状。罗萨仰望着那些色彩斑驳的“云团”,一贯轻松的神色难得有些凝重。
“这里的季节太混乱了。”西莱沙从衣襟上摘下一片雪白的飞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开满白色蒲公英的山坡上,毛茸茸的伞状小花被微风吹成了一场薄雪,“刚进山那会是盛夏,后来入了秋,现在好像又变成了春天?”
罗萨的视线跟着蒲公英的种子落到西莱沙的身上,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西莱沙后脑勺上支棱的那缕头发按了下去。西莱沙回过头,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季节紊乱在人间往往预示着灾祸即将发生。”她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山坡的底部是一片干涸的河床,再往下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废弃矿坑。矿坑如同寄生在大地上的一张巨口,岩石嶙峋的截面经过无数年的风吹日晒,呈现出乌沉沉的颜色。
而在矿坑与河床之间的空地上,矗立着一片残破的建筑群。
“这就是那队佣兵要找的高迪古城了吧,怎么看起来像是个村子?”西莱沙率先穿过河床朝对面走去。这个村庄看起来至少荒废了将近半个世纪,低矮的砖石土墙大部分都已经坍塌了,裸露的地基上分布着一些看起来更为古老的,雕刻有精美花纹的石墙残骸。
这个村庄居然建立在一座古城的废墟之上。
几根风化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石柱横在村口,无论是古城遗迹还是村庄旧址如今都已经被杂草所覆盖,周围随处可见废弃腐朽的生活工具,手腕粗的藤蔓缠绕着磨盘,水井边缘长满了不知名的菌类,蓬松的腐土之下隐约能看到森白的骸骨,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
无数蚂蚱被西莱沙的脚步声惊得四散而逃,天使的气息对于任何被黑暗浸染过的生命来说都是一种震慑。她很快便走到村庄的尽头,那里横亘着一道悬崖绝壁,背后就是莽莽群山。
当初选择在这里建立城池的人一定很谨慎,这个被高山,河流和矿坑拱卫着的城市是一座天然的堡垒。
见西莱沙在几块方形的碎石之间翻来找去,罗萨感到莫名其妙,“你在找什么?”
“文字,如果这里真的是高迪古国的遗迹,当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会留下文字记录的。”西莱沙检查过几处石板之后隐隐有点失望,“不过好像什么都没有。”
正在眺望着矿坑的罗萨懒洋洋的嗯了一声,西莱沙表示不满,“我明明是在帮你寻找线索,这样袖手旁观真的合适吗?”
“想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有更简单的方法。”罗萨似乎这才回过神,下一秒他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原地,直接从数米之外“闪”到了西莱沙身边,“要试试吗?”
西莱沙顿时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下一秒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铺展在眼前的是一个在无声中崩塌重组的城市。
参天巨树化作成果壳里的种子,古老的藤蔓蜷缩成嫩绿的新芽,有孩童在村庄外的田垄之间奔跑,晚归的猎户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归来,各家各户升起袅袅的炊烟。
“不对。”罗萨歪了歪头,“还要更久远些。”
村庄的痕迹逐渐消失,无数更为庞大的建筑在满地碎石之间悄然“生长”起来,那是用灰白色巨石垒筑起的高墙,来自几个世纪的人们用简陋的工具在山谷间建起巨大的城市,他们用植物熬煮出染料将神殿粉刷成纯黑色,再用鎏金的山羊头骨来装饰它。
高迪古国的故事或许是从第一个在此地矿脉中找到黄金的冒险者开始,像是恢弘诗篇的序曲,等待来自各地的人们为此地注入源源不断的商机与繁华。
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出震撼灵魂的默剧,静谧无声的构建与毁灭让西莱沙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看到过类似的场面,迁徙的人们在荒原与沙漠上行走,云层中的天使将双手合拢在胸前进行着沉默的祝福。
“别太投入,都是假的。”罗萨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我只是把这里几千年前的场景复制到你眼前而已。”
“我知道。”西莱沙轻声说,像是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来自过去的光影,“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国家为何会彻底消失?”
“对于生命如此短暂的人类来说,死亡和毁灭才是常态。”罗萨略微皱了下眉,视线停留在古城背后日渐扩大的矿坑之上,“而贪婪无疑会加快这一进程。”
人类对黄金的渴求永无止尽,矿越挖越深,黑漆漆的矿坑像是苹果上的虫洞,山体地脉都早已被蛀蚀得伤痕累累。而高迪古国的子民在大把挥霍着黄金的同时显然并未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
直到有矿工在距离地面一千多米深的岩层之中挖出一副黑色的骸骨,像是所有恐怖小说的开头,不知名的黑色诅咒悄然笼罩了这个国家。
西莱沙皱着眉打量着那些同人类极为相似却显然不属于人类的黑色骸骨,“这是什么?”
“深渊。”罗萨终于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神情,“这群人类居然惊扰到了死国深渊。”
西莱沙侧过头,“塔那托斯的国度?”
罗萨示意她继续往下看,黑色骸骨接二连三地被挖掘出来,这件事引起了神殿之中祭司的重视,人们将羔羊的鲜血洒上祭坛,用盛大的祭祀来安抚这些无名的尸骨。然而人类假想中的风平浪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祭祀结束之后的第三天,这里的人们发现自己失去了死亡。
第一个“死而复生”的是一个因脚手架坍塌而从高空坠落的工匠,尚且沉湎在失去亲人悲痛中的家人们呆呆地看着他爬出棺木,有橡胶一般细长的黑色鬼影从尸体中挣脱出来,血肉之躯化作了空壳,伤口中流出的并不是血,而是某种奇异的黑色结晶。
从冥河彼岸归来的显然并非亡者本人,而是不知名的怪物。当黑色鬼影毫不犹豫地对曾经的亲人展开杀戮时,西莱沙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阻止它——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她没法拯救在千百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人。
在那之后,死亡变成了人们的梦魇。
从未有哪个国家如高迪人这般畏惧死亡,死去的人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只会杀戮的细长鬼影。以祭司为首的统治者们不得不将濒死的子民封入废弃的矿坑以保护活人的安全,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惨剧发生,生与死都并非是人类所能控制的因素,逐渐枯竭的金矿也让商人和投机者不再造访这个深山里的国家,再加上有许多人认为逃离这个地方便能摆脱关于死亡的诅咒,高迪古国人口数量在几年之内便骤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尽管一切都在静谧无声中进行着,西莱沙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濒死者在矿坑中凄厉的惨叫,像是将鲜活的灵魂投入炼狱,那声音直震得人耳膜发麻,汗毛竖起。
“那不是诅咒,是污染。”罗萨沉默了一瞬。然后忽地抬起头,一只通体漆黑的红眼乌鸦从眼前飞过,最终停落在一名流浪法师的肩头。
流浪者并未透露自己的姓名,他自称是神明的眷属,教会了此地人们向未知的新神祈祷,而新神也的确做出了回应。人们从此学会了用木葬的方法禁锢死而复活的尸体,这种奇特的丧葬仪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让活人免受死者的侵扰,尽管无法彻底摆脱诅咒,却也是黑暗中唯一的曙光。
活下来的人们开始遵循神的旨意建起倒金字塔形状的祭坛,将更多的鲜血与牺牲献祭给那位神明。各家各户的神龛之中几乎都供奉着据说是祂化身的黑山羊头骨,诡异而华美的鎏金头骨一度成为这个国家的图腾与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