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嗖的一下后退了一段距离,用力把银币砸向鲁尔迪,“这钱我不要了,我家不能收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银币没能砸到鲁尔迪,被德尔维亚在半途截下。冰冷的银币硌着他的掌心,像是命运发出沉甸甸的预警。
就在这时远方,忽地响起一阵哨声。那声音并不尖利,若不留意仔细去听甚至会以为不过是风吹过树梢时的呜呜声。
丹尼的神色陡然紧张起来,几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跑,欧里加见状立刻按住他肩膀,他一时间无法脱身只得崩溃似的大喊,“再不躲起来就来不及了!”
德尔维亚手掌一翻,直接将一枚硬物塞到了丹尼嘴里。少年赶紧呸呸吐了出去,等发现那是一小块黄金之后又手忙脚乱地把它捡了回来。
“前面就是我家。”他只犹豫了不到一刹,随即抬手指了下不远处一座低矮的泥土房子,“不想死就赶紧跟我进来。”
屋子里的空间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低矮,身材高大如德尔维亚不得不稍微弯下腰才不会撞到头,而同样体格壮硕的尼坦格则干脆直接坐到地上。他正在努力把深深卡进靴子里的捕兽夹掰开——走进院子的时候他一脚踩上了这鬼东西,惨叫声几乎盖过远处的哨声。
一盏昏暗的油灯立在桌上,克洛沁抬手扫掉头顶的蛛网,望向沉默不语的队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嘘,你们说话小点声。”丹尼赶紧示意他们安静,又指了下卧室紧闭的房门,“我姐姐已经睡了,你们别吵到她。”
一行六人加上丹尼挤在这间小客厅里显然有些拥挤,仅有的两把椅子和餐桌被推到角落里,一群人只能坐到地上。丹尼犹豫了一下,可能是看在那一锭黄金的份上倒了几杯水过来。
没有人敢喝这里的水,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跋涉了数个月,这间低矮的屋子已经称得上是温馨了,温馨得像是女妖的幻境。
“你们是怎么回事?”丹尼整理了一下刚被揪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皮绳,末端拴有一枚水滴型的木头哨子,“不知道今晚是牧尸的日子吗?怎么敢往出跑的?”
“我们是商队的护卫,路过这里想购买一些补给。”克洛沁镇定地说,“牧尸是什么?你们这里的传统节日吗?”
“真是不知死活,你们来的路上没见过森林里那些黑色鬼影吗?”丹尼不耐烦地说,“每到朔月夜它们就会开始躁动,需要人将它们放牧到矿坑里,否则便会进入村子攻击这里的人。”
站在窗边的温尼陡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看外面!”
其实不用他提醒,众人都看到了窗外那道模糊的人影,人影四肢的比例比普通人长许多,正在用细长的手臂扒着屋檐低头朝屋里内窥探。
“真麻烦……估计是被你们吸引过来的。”丹尼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径直越过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的众人走向窗边,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木哨用力一吹——沉闷的呜呜声似乎真的有了效果,在漫长得近乎煎熬的等待过后,窗外的黑影消失了。
“这东西能驱赶鬼影?”艾曼望着丹尼手中的木哨,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发挥作用。”丹尼立刻警惕地将哨子塞回领口。克洛沁忽的问道,“你不用去放牧吗?”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不能再参与放牧。”丹尼说着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你们今晚就睡在客厅吧,明天一早外面安全了就赶紧离开。”
众人尽管疲惫不堪,但无人敢入睡,于是凑在一起小声商讨着眼下的情况。欧里加下意识望向德尔维亚,那人小幅度的摇了摇头,随后自顾自地打量起了屋里的一切。
村里人家的布局其实都差不多,屋内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由石块和泥巴垒起的墙低矮而潮湿,角落的神龛中供奉着黑色的山羊头骨。但是这个简陋的房间有精心布置过的痕迹,桌上甚至用陶瓶插了一束野花,显然出自丹尼口中“姐姐”的手笔。
德尔维亚看着那束浅蓝色的小花,原本笔挺的肩背慢慢弯了下去,像是一路上支撑着他的那股精气神忽地便散了。他想到了什么,趁着众人不注意抬手往房梁上一摸,空的,只摸到了积年的灰尘。
不对,他想,这里不对。
“队长?”其他人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回应,德尔维亚定了定神,“今晚留在这里,轮流守夜。其他人先休息,我来守第一轮。”
克洛沁轻轻拍了下温尼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一直困惑地盯着队长看。其他人显然也都注意到了队长的异常,艾曼和尼坦格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将武器解下来放到了手边。
好在这一夜没有任何事发生,半夜克洛沁醒来想要接替德尔维亚守后半夜时,发现那人在丹尼姐姐的卧室门口坐着,视线像是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的一切。
桌上燃烧了大半宿的油灯已经将要熄灭,窗外依稀飘过游荡的黑影,跟随着哨声走向远方。德尔维亚明明醒着,却又像是陷入一场梦境里,他梦到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在幢幢鬼影之间,像是被时间遗留在过去的幽魂。
“算了吧。”西莱沙按了下罗萨的手臂,“别勉强自己了。”
从高迪古城衰败开始,接下来的画面就像是被干扰了一样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两人看到最后的场景便是年轻人陆续离开了这里,剩余老弱病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鬼影的屠杀,老鼠一般蜷缩在日渐荒芜的城市里苟延残喘。
被世界遗忘似乎是这个位于深山之中的国家必然的结局。
“有什么东西。”罗萨环顾四周,断壁残垣的实景混杂在流离的幻象之中,这些并不能干扰他的判断,实际上他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便将视线锁定在一处坍塌成三角形状的巨石上。
西莱沙率先走过去,那几块巨石之间应该有个空腔。她正准备搬开那些石板,就看见它们一道蓝光的笼罩之下悄无声息碎裂成了粉末。
“天使就只有蛮力可以使用吗?”罗萨抬手捂住口鼻,穿过星屑般飞舞的尘埃走过来。石板下面的缝隙并不大,底下的东西不知被掩埋了多少年,此时骤然出现在阳光之下,折射出晶石一般绚烂的光。
那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小的人形盐柱。
西莱沙沉默着,耳边似乎又响起起索多玛城毁灭时人类的哭嚎。硫磺与火毁灭了那座城市,有罪之人在回头的刹那变成了盐柱——可眼前的小孩子又能有什么罪?他甚至未曾见过广阔的世界,便已经被灰白的晶体凝固成琥珀里的虫。
“看他的动作好像在写什么东西。”罗萨伸出手指在冰壳般的盐层表面敲了两下,盐层应声碎裂,让他将一个棕色的笔记本从尸体手中抽了出来。
“是日记。”他随意翻动了两下,发黄发脆的纸张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脱落。西莱沙将头凑过来,两人一同从日记的扉页看起。
孩子的字迹出奇的工整秀气,所用的字母和语法却同现在的语言有些出入,好在这难不倒通晓人间所有语言的天使。
“亲爱的爸爸妈妈……奇怪这句被划掉了,亲爱的米西加夫妇,我知道你们不会回来接我了。”西莱沙轻声念道,“我答应外婆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万一你们还会回来,我是说万一,希望你们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落款的名字模糊得看不清了,后面缀着一个几个世纪以前的日期。
日记的前半部分都在记录一些日常琐事,男孩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高迪,离开前将他托付给外婆照顾并许诺很快便会回来接他,然后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西莱沙向后翻了几页,很快便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
5月6日,阴
矿坑里升起了一轮黑色的月亮,它总是在午夜升起,听说看见它的人都发了疯,身体里会逐渐长出黑色的石头。
外婆说那黑色月亮是恶魔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去矿坑那边,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看。
…………
5月9日,多云
街尾开杂货店的杰森夫妇一家离开了,那是城里最后一家店铺。外婆说想托人送我离开,可是我不愿意走,我想陪着她。
…………
5月10日,多云
我跟着约翰偷偷跑去城门口看杰森夫妇的尸体,听说他们刚刚走出城门不远就碎掉了,身体断成一截一截的,里面填满了黑色的石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约翰说他觉得自己手臂的关节有些沉重,担心里面也长了那样的石头。我安慰他说没事的,毕竟我们都没有跑去矿坑那边看黑色月亮。
回去的路上天黑了,居然遇到了鬼影,幸好约翰反应得快带我躲进了地下室。
…………
5月19日,
约翰掉了一条胳膊下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流血,可能是那些石头堵住了他的血管。他说伤口并不痛,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
5月24日,阴
约翰不见了,我去他的住处找过,只在厨房里找到一堆摔得粉碎的石头。与此同时外婆也说感觉不太舒服,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
5月25日,晴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外婆握着她那枚银色十字架吊坠在祈祷,这是外面的人带来的信仰,听说她也是从外面来的。
…………
5月27日,多云
城里的人们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像约翰那样在哪个角落里变成了黑石头,我更希望他们是平安离开了这里。
…………
5月28日,阴
我去城门口看过了,街上又多了几堆石头碎屑,似乎只要跨过城门就会变成那样的东西,外婆说的没错,这是恶魔的诅咒,它在阻止我们离开这里。
…………
6月4日,多云
已经连续一星期没见过晴朗的天气了,这里的天总是阴暗的,靠近矿坑的那个方向更是压着沉沉的乌云。
外婆看起来不太好,她说自己梦到了一轮漆黑的月亮在白天升了起来,还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
6月7日,阴
外婆的身体开始慢慢碎裂了,我问她疼吗,她说自己就要死了,神明是不会忍心让濒死的人痛苦的。
帮外婆打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手指有点僵硬,别多想,可能是水太凉了吧。
…………
6月9日,多云
外婆的话应验了,黑色的月亮真的在白天升了起来。从远处看那东西像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大球。不知道第一个将它称作月亮的人是谁,反正我觉得并不像。
可惜外婆没能看到这样的场面,就在昨天午夜,她在我面前化成了黑色的粉末。
…………
6月14日,天气已经不重要了
我还活着,但是我在城中找不到第二个活着的人了。每次躲避鬼影的时候我都在想也许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是应该死去的那一个。
可外婆让我好好活着,要等到爸爸妈妈来接我的那一天……尽管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来了。
6月15日,我还活着。
6月16日,还活着,但是手臂越来越僵硬了。
6月17日,握笔已经开始有些困难了,但是我还活着。
6月18日,天忽然放晴了,阳光明亮得近乎刺眼,我好像在天上看到了白色的飞鸟……可高迪城里是没有鸟的。
那不是鸟!好像是几个长了翅膀的人在半空中飞!外婆曾说过这样的东西叫做什么来着……天使!是天使来了!
天使手里有燃烧着的剑,轻而易举便熄灭了那轮月亮,他们是来救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