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澄意越来越难以捉摸。
之前还能勉强猜出一两分他的想法,现在只觉得像面对无法揣摩内心的野生动物,有时候看他反应,我总觉得跟接触警戒心很强却又亲人的流浪狗似的。
将这样的比喻用在血亲弟弟身上有些奇怪,但没有比这更能形容我和澄意最近的相处。
他在我面前表现得依旧跟往常一般温顺,但是却越来越不愿意接受我的触碰——我偶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等我要去捕捉时,他又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家里的长沙发多半时间是只能一个人坐的,只要我端着水杯过去,澄意一定会起身让出来,转而自己坐到单人沙发上。
这种小事偏偏又让人无话可说,毕竟没人规定家人一定是要亲密地坐在一起的,而且澄意本身对人就有距离感。
再者,我其实心底里有种微妙的认知,那便是澄意大概不乐意跟我坐在一起。
是燕鸟在大后该有的离巢,也是年岁逐长后注定的疏远。
你看,人多矛盾。我先前成长时自己就经历过独立这一环,然而当我的位置变作家长,我也不免在理解的同时感到失落。
每周的周日会去一次大型商超算是我最近养成的习惯,原因无非就是鬼迷心窍地在推销员的游说下办了卡,结果发现一个人的根本很难消耗掉那些大包装的东西。
刚需的日用品还能说是囤货,食品和生鲜就要沦落到吃不完的地步。
好在近些日子澄意常来,并且他那个爱吃零食的小伙伴拥有一个无底洞似的胃口,原先我不敢购买的食材便统统找到了购入的理由。
“这个不行,糖多,训练的时候要控制饮食。”
主动跟着我过来说要帮我提东西的澄意拦住我准备伸向一整盒毛巾蛋糕卷的手,他一眼看穿我想捎带投喂球队那群孩子们的想法,推着购物车拽着我远离了放着各种甜品的冷柜。
我失笑,觉得弟弟这样像尽职尽责的缉毒犬:“其实稍微吃一点也没关系吧?”
我加了跟澄意玩得好的那两个孩子的Linetalk,图柏冬的动态发得尤其频繁,基本都是探店和对控制饮食的哀嚎。高糖高热的几条底下往往追着方纯不可置信的评论。
“姐。”我笑完便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却被澄意稍稍偏过头避开,他条件反射地握住我的手腕,原本温温吞吞的语速罕见地快了些,“别闹了。”
很奇妙,居然是被弟弟说别闹了。
我微微一怔,脸上的笑难免淡了些,可比我反应更大的反而还是澄意。
他像是烫到一样松开我的手,别过脸:“我这么大了,不要摸我的头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知道我讨厌这样的吧?”
我同样意识到自己太用看小孩的态度对待弟弟了。澄意说得对,尽管我看他还是当年那副小小的模样,然而他早已经不是才刚刚到我腰那么高的小东西了。
“抱歉啊澄意,我下意识……”
我笑着收回手道歉,然而澄意却表现得更像做错事一般,他似是不忍见我失落的神情,皱起眉盯着我的眼睛,随后垂下眼懊恼似的补充,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算了,我也没那么讨厌。”
又是一句算了。
事后我曾不断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能更早一点看出他的煎熬,拉住悬崖边那根岌岌可危的绳索。我明知道这孩子其实很难拒绝我,却仍然亲手把象征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给他。
此时的我至始至终没有察觉到澄意无限地把底线后推,不断说出算了。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需要他“算了”。
再又一次地对姐姐说出“算了”的时候,高澄意难免萌生出某种退无可退的烦躁来。
一次又一次,不断不断地。
姐姐总是如此,以软和的态度将他逼得无处可逃。
这个人究竟要如何折磨他才能满足?
高澄意当然明白,这一切不是姐姐的错,姐姐没有做错任何事。倒不如说错的是他,错的是兜兜转转连从姐姐身边离开都做不到的他。
但无论是姐姐毫无意识的触碰,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笑容,一切一切,都让他倍感煎熬。
他心里的冲动如同洪水猛兽。
这种感觉让高澄意喘不过气。
无法拒绝姐姐任何请求的本能是箍在他颈上的绳索,他明知道越跟姐姐相处就会越让自己的痛苦。可同样地,高澄意无法容忍姐姐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失望。
别对我失望,别对我难过。
我会,听你的话。
于是一切又成为作茧自缚的煎熬。
就连在梦里出现都不容许的人现在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还时不时拿出那种做家长似的态度对他半是无奈地嗔骂,实在是叫人无比郁闷。
当姐姐又一次伸出手想要踮起脚抚摸他的头发时,高澄意本能地扼住她的手腕。
何等纤细,何等易折。
这只手真的在小时候抱起过他吗?简直不可思议。
在他漫不经心地想这些事的时候,嘴里说出的话跟普通厌烦家里兄姐的弟弟没有任何区别:“我这么大了,不要摸我的头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知道我讨厌这样的吧?”
他讨厌被摸头。讨厌被姐姐当做长不大的小孩。
姐姐呵呵笑着道歉说着她知道了,但是高澄意看她这个态度就知道,姐姐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可姐姐脸上那种有点尴尬的懊恼表情总是让他先一步地妥协。
他没有必要跟姐姐较真,什么都不知道的姐姐没有做错任何事,做错事的、心里有鬼的是他……所以被姐姐无意识地折磨或许也是他该得的惩罚。
所以高澄意说:“算了。”
他做得到的。无非就是演一辈子。
他曾经也是正常的弟弟不是吗?这没什么困难的。
可所有的心理建设又在姐姐睡着在沙发时如数崩塌。
别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这样啊。
这跟凌迟有什么区别?
高澄意面无表情地弯下腰,他试图抱起还穿着西装就睡着的姐姐,然而视线却无法从那鲜艳的唇中挪开。
补过数次口红让这唇有些干燥,唇缘有微微晕开的痕迹,让高澄意莫名其妙想到之前每次跟姐姐出去吃饭时,她在玻璃边留下的口红印。
他忍耐了这么久,打算装一辈子的事,绝对不可以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明明是这么想的,然而倾身的冲动却同样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