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黄沙漫漫,落日残圆。
李莫染身披盔甲,站在城墙之下,双臂交叉抱胸,嘴里叼着一根草,目不斜视的看着将士们训练,越看越忧愁。心里大骂几百遍京城享福的官员,原因无它,军费迟迟不到,李莫染的私库都要掏空了。
“我怕是第一个被穷死的公主吧!”心里的郁气难以排解,侍女迎月却没有眼色的凑过来,幸灾乐祸的告诉李莫染,“公主,陛下这次是真的动真格了,派人抓您回京。”
“什么,谁?为什么?”这下好了,忧郁公主瞬间变成暴走公主。
“冷静,冷静,还有个更坏的消息就是,浔白马上就到了。”看着要撸袖子的公主,侍女迎月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但残忍的说出事实。
“浔白,去年建立西厂,血洗朝堂的浔白。”李莫染很是吃惊,杀鸡焉用牛刀,回京这件小事竟派这么一个杀神来,看来这次是非要回去不可了。
六年前,李莫染就因为不回京,被她慈爱的父皇无情的断绝了金钱往来,过上了衣食有忧的生活。李莫染每日起来,看着嗷嗷待哺的将士们,愁的不行。这种艰苦环境下,她选择了硬抗,绝不屈服。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可以靠一封信便打发了人,今时可是万万不行。李莫染觉得随着年纪的增长,自己叹气的频率真的是越来越高。
“公主,咱们不去准备准备迎接浔白吗?”侍女迎月对着发呆的公主挥了挥手,企图唤醒她的游离。
“就练到这儿吧!开饭!”李莫染小手一挥,让将士们原地解散。当然,抢饭速度之快难以想象,他们生怕多一秒,这个命令会被撤销。
副将王冲走了过来,疑惑不解的问,“将军,今天怎么解散的这么早?”,王冲早已经习惯李莫染的严苛,不练到最后一刻不罢休,早早解散过于反常。
迎月哀怨的说,“为了迎接厂公大人。”侍女刚被敲打过,恭恭敬敬的称浔白为厂公大人。
王冲向来心思活络,很是机敏,现下有点疑惑,“将军,迎接厂公,为什么要解散训练,咱们训练的不好吗?”
“他是来抓我回京,又不是视察军营,我才懒得让这么多将士一起迎接他。”李莫染苦笑,语气很是不爽。
三人无语看天看地,沉默了好一会。李莫染算了算时间,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土,“走吧!”就带着侍女和副官走出城门。
一刻钟后,马蹄声从官道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位身穿紫色飞鱼服骑着马向城门口飞奔而来,后面跟着好几位缇骑。
“公主殿下。”距离李莫染几步之外,浔白停住马,走上前来行礼,身后的缇骑皆跟着行礼。
李莫染露出自己多年在后宫苦练的假笑,习惯性的回了一个叉手礼。
浔白有点诧异,是叉手礼而不是点头,叉手礼乃将军军中回礼,这位长公主有点儿意思。
“将军,陛下命我迎您回京。”浔白想速战速决,早日下达皇帝命令,灵机应变将殿下二字改为将军。
“不急,先去吃饭吧!”李莫染真诚的笑了笑,打断浔白的话。
浔白有点儿错愕,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先去吃饭,而不是任务的催促。在呆愣的瞬间,便被李莫染推进城门。
浔白向来心思缜密,心机颇深,这会也弄不清李莫染的意图,只得跟上去。眼睛却不断地观察者周围的一切,除了黄沙满天,好似没有什么特别的。
伙房里冷冷冷清的,马上要关门了,伙夫看见李莫染进来,热情的迎了过来,“将军,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还是吃面吗?”
“王叔,还剩什么,就给我来点什么,对了,还有他们,都没吃。”李莫染有气无力,瘫在椅子上,顺便指了指后面跟着的几个人。
一会儿,王叔利索的把饭菜端上来,李莫染有点儿歉意的道,“粗茶淡饭,各位将就一下吧!”然后对着桌子对面的浔白道,“厂公请吧!”
浔白看着如此平头百姓作风的公主,心中的怪异达到顶点,但他面不改色,安静而优雅的吃饭。
吃完饭,走在街上,浔白再一次想要宣读皇帝命令,李莫染却被士兵们围住,簇拥着离开,浔白没有法子,只能跟着。
浔白心想:这绝对是缓兵之计,不想回京,就找各种法子拖着。
这个想法在到达目的地时被推翻,士兵们席地而坐,看到李莫染来了,尖叫声,欢呼声不停。但看到后面跟着的浔白,霎时间安静不已。
有眼见的士兵很是疑惑,西厂的人怎么在这儿。“他是谁啊?”有个不明状况的士兵好奇的问,在听到“西厂”二字时倒吸了一口气。“就是那个血洗朝堂的西厂?”“没错,小点声。”听到这儿,窃窃私语的人都变得鸦雀无声。西厂的人,可是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其威势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这些小心翼翼的士兵看见,他们爱戴的将军,拽着“西厂鹰犬”的袖子,拉着他走到正前方。
“将士们,这位可是京城来的大人,浔白大人,陛下亲信,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咱们拖了好几年的军费要结了。”李莫染假装看不见浔白的黑脸,信口开河的胡说。
李莫染话音刚落,士兵们此起彼伏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过了一会儿,李莫染示意士兵们安静,“接下来就让浔白大人讲几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把浔白给卖了。
浔白气不打一处来,皇帝给他的命令可是抓李莫染回京,不是慰问将士。此时却骑虎难下,有苦难言,只得虚伪的说几句类似“将士们辛苦了”的话。
“大人,那军费呢?”总有几个实在人,大胆吐露心声,说一些浔白不爱听的话。
李莫染心里乐开花,要让这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往外掏钱,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浔白的小气也是很出名的,他曾经说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命可不是浔白的命。今夜他难以责众,他日人在京城,手伸不到西州军营,只能含泪交钱了。
在一声声“大人英明,大人之恩,莫敢难忘”中,浔白面色扭曲,拿出一踏银票。“天,他不会要暗杀我们吧!”一个胆小敏感的士兵低声的问,“不会,因为杀你没有价值。”李莫染走过来道。
这位士兵挠了挠头,傻乎乎对李莫染笑着,“那谁有价值啊!”“我啊,还有谁比我更有价值。”李莫染指了指自己。“那怎么办啊?”李莫染被逗笑了,摆了摆手“没事,你忘了吗,我是公主,一时半会死不了。”
浔白好不容易摆脱了拥挤的人群,就听见这么一段无脑的对话,更加无语。钱也花了,还落不下一个好名声,这位公主真的是克他。
傻乎乎的士兵看见浔白过来,一溜烟的跑了,李莫染怎么叫都叫不住,浔白就知道,刚才的洗脑很是成功。
“公主,您是诚心想要坑我的钱吧!”浔白似笑非笑,语气满含深意。
李莫染轻佻的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厂公,您在说什么,本公主不太懂。”
“但愿您不懂。”浔白被李莫染的厚颜无耻震撼的五体投地。“公主早知我来意。”
李莫染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严肃的回道,“嗯,回京。”
“朕圣体有恙,特令长公主回京,自接到命令起即刻启程,不得有误。”李莫染接过信,看了好几遍。“厂公,你说,我要是抗旨不遵,会是什么下场。”
“哦,这个问题臣也曾问过陛下,殿下不用担心,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浔白躬身行礼,接着离去。
第二日,乌云压顶,黄沙乱飞。
李莫染一大早就在训练场操练士兵,士兵们苦不堪言,“将军,饶了我们吧。”在一声声求饶中,李莫染练得更狠了,“来,和我一起喊'不怕苦,不怕累,小小训练算什么'。”
浔白早上醒来,得知李莫染并没有任何回京的准备,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训练场,想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训练场内哀声不绝,李莫染一身红衣,催着趴在地上的士兵站起来接着练。
“将军,这不是训练,这是单方面的虐待。”“没错,这是虐待。”声音断断续续的,仔细分辨是期期艾艾的求饶、哭哭啼啼的控诉。
李莫染大声斥道,“这是战场,你的敌人会对你们心软吗?来,起来,接着练!”
浔白走了过来,“公主,您一大早就来这儿啊,可让微臣一顿好找,回京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莫染摇了摇头,“我选第二个,抗旨不遵。我今天倒想知道,后果是什么。”
浔白傻眼了,在京城,他见多了对皇帝言听计从的臣子,表面上绝对服从的皇室血脉。甚至自己这个世人眼中的皇帝亲信,也得小心翼翼。李莫染,估计是第一个敢明面上就和皇帝作对的人。
“好。”浔白一脚踢起脚边的武器,“公主,比一场吧!”两人身轻如燕,招式变化莫测,打得难解难分。
士兵们看的眼花缭乱,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将军加油!”,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声回荡在乌云之上,和黄沙一起乱舞。
“大人,你输了。”李莫染拿着长矛指着浔白。浔白勾了勾唇,“公主,是您输了。三、二、一。”李莫染感觉身体发软,下半身没有力气,便明白自己中计了。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呵,西厂果然好手段。”
浔白并不理睬,只是很及时的扶住了李莫染,还挑衅的凑到她耳边道,“兵不厌诈。这就是抗旨的后果,我赢了。公主,您也该准备回京了。”在李莫染的怒视下,打横抱起李莫染,走出训练场。
前往李莫染营帐的路上,看到此等情形的士兵们很是疑惑,一个个关切的问候,都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他们的将军不小心把脚崴了。
营帐里正在吃零嘴的侍女月迎,看到公主这个样子,很是担心,果断的抛下了零嘴,拿剑指着浔白,大骂道,“你对公主做了什么?西厂果然毒辣。”
“好了,小花,我没事。”李莫染打断了义愤填膺的侍女。“公主,都说了,我叫月迎,不叫小花。”月迎气得跺了跺脚。
“月迎,月迎,行了吧!去把王冲叫来。”李莫染心累无比,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还要再敲打敲打这个侍女,一说话就能把人得罪狠了,以后在皇宫可怎么办呢?
看着迎月走了,李莫染深吸了一口气,“厂公,咱们这样不好吧,放我下来。”浔白早就恨不得将怀里的烫手山芋扔到地上,但他忍耐度练得很是不错,心里再嫌弃,还是恭恭敬敬的将人放在椅子上。
“殿下,您对您的侍女可真好啊!”浔白阴阳怪气,故作羡慕。
李莫染知道这人记仇,便又开始装傻,“什么真好假好?”对此,浔白不予理睬,自顾自的说,“要不是您拦着,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厂公和一个小侍女计较什么,她还小,以后再好好教一教就可以了,什么死不死的,残忍。”李莫染打着哈哈,坐直了身子,单手扶着下巴继续糊弄。
浔白闻此,便坐在李莫染身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骨,压着嗓子说了句,“她还小,殿下可是14岁就上战场,甚至立了军令状,年纪轻轻便打退西戎。如今却说一个18岁的侍女还小,真的滑天下之大稽。”
对于浔白的难缠李莫染很是无语,脸上仅剩的一点笑容都挂不住,这人多半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而记仇。不就坑了点钱嘛,至于吗?
李莫染眼珠一转,妩媚一笑,手指快速的捏着浔白的下巴,“厂公,你长的真好看,训练场上你凑那么近干嘛,这两天看着你的脸,本公主非常开心,只是再这样看下去,我都怕我嫉妒你了,嫉妒你这张比女人还要美的脸。”
李莫染得意洋洋的心想:和本公主斗,还是太嫩了,这样不恶心死你就怪了。还没得意一会儿,“啊啊啊啊…”侍女迎月掀开营帐,看见自家公主在调戏一个太监,吓得捂上自己的眼睛,后退好几步。
浔白本就因为李莫染轻佻的行为,不中听的话而压抑着怒火。真是有什么样的公主就有什么样的侍女,浔白铁青着脸,一把拍掉李莫染的手,一言不发扔给李莫染一颗解药。
李莫染并不理会生气的浔白,潇洒的将解药扔进嘴里,唤迎月和王冲进来。在二人的呆愣中,讲完了回京准备事项,以及军中事务安排。
“傻站着干嘛,行动啊!”迎月、王冲急忙点点头,慌慌张张的跑出营帐。
“我这次回京,可要仰仗浔白大人。”李莫染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浔白也算是摸清李莫染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改口可快了,有事是浔白大人,无事就是厂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玩的是炉火纯青。
浔白自14岁入宫,距今也有五年,这五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一开始视他为蝼蚁,为工具,为靶子…到后来,这些人大骂自己是鹰犬,是走狗,是杀人狂魔。呵,就连这副皮相都要被拿出来和女人比美,真够恶心的。
“浔白,对不起啊,刚才是我失言了,不应该…”浔白回过神来,虽没有听清李莫染的话,但心领神会,笑了笑,“没事。”
浔白面色不显,内心却翻云覆雨:这么多年的汲汲营营,凭什么有些人都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还让低入尘埃的人背负无缘无故的恨意。
李莫染看着眼前这个青涩,但很沉稳的人陷入低沉的心绪。她突然意识到,浔白和自己口中年纪还小的侍女一般大,不免有点儿割裂。
皇宫的残酷,让一个本该无邪的少年变成城府颇深,世人咒骂痛恨的西厂厂公。没有人在意他的过往,甚至没有人意识到他不过只是一个18、9岁的少年。
李莫染收起之前的玩世不恭和嬉皮笑脸,轻轻地拍了拍浔白的肩,似是安慰,也是保证,“明天就出发,回京。”然后转身离开,将营帐留给浔白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