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守仁到不夜天还没有三个小时,他就知道有人要干掉他。他的手指上沾着未干乌金墨,满脸愤世嫉俗的神情,谁都看的出来他不属于这个圣地。
这里琉璃花灯的温柔昏黄灯光,剑修御剑飞行吹来的席席凉风,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是来玩乐的游人。
每隔五分钟,就有一队马车从结界外送来一批游人,他们乘上本地的彩漆画舫,站在顶层,摇摇晃晃的经过,然后又推推搡搡的挤下去,一个个面露惊异,走进了仿佛闪着亮光的清新空气里。
新漆过的码头银光闪烁,一栋栋香烟缭绕的酒楼远远的向西延伸,宛若一副色调淑淡的水墨画。
这里正在举行博戏,一个琵琶女在弹奏,大道下面的芳宛里鲜花盛开,天空中几朵淡淡的浮云若隐若现
温守仁本来以为,混进不夜城的人群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在不夜城游乐的足足有五万人,好一阵子,他确实沉浸在这节日的氛围中,只要他的巡行程序:从巳时到子时不得离开大道,和凤阁台,子时到午时必须出现在妖兽拍卖场和码头。这就是快活林老板可笑的循行路线
每一张信使包上都登着这样的一行广告,小芳哥哥今天在圣灵结界不夜城,他的荷包里放着一些卡片,他得吧这些卡片一张张塞在旅行行程上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找到卡片的人可以从快活林领取美人香吻。
这就是温守仁的工作,依次在各个修士聚集的城市巡行。子时的钟声一响,他便匆匆喝干酒,离开了凤台阁。
小芳哥哥从不耍花招,总是穿着他在画上的那种披风,而且非常准时。昨天他在不夜城南区没有碰上当面向他索取奖金的人,快活林偶尔也想省下资金,但是又不想碰见没人领大奖。
他倚在码头的栏杆上,让经过的人瞅着小芳哥哥的脸,熙熙攘攘的修士正在三三两两络绎不绝的走过,就像一盘铁丝,一圈又一圈的绕开,向他伸展开来,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安详的,决心欢度圣灵节的喜悦心情。
他们御剑飞行,从各自的宗门一路赶到这里,还得在这里拍着长队吃午饭。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们带着极大耐性,就是为了换取这一点点乐趣,这样的琼浆玉液,这样的美人,这样的妖兽嘶吼,当然了,圣灵结界的特产,贵妃酿。
没有人理会小芳哥哥温守仁,实际上,也没有人拿着信使包,他将一张卡片小心的搁在一只灵鸟嘴里,继续往前走,孑然一身,喝完了第三杯酒,他才感到自己实在孤独。
在这里以前,他从来没有把宗门修士放在眼里,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是从同样的地方走出来的,只是现在钱挣得多了些,也就注定要装出一副别有所求的样子
其实,码头上修士手里御剑,符咒这些玩意儿一直让他心动。
从哪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温守仁走进贵妃酒肆,步入一个单独的雅间,隔着两个柜台,透过一面玻璃,凝望着那个男人。
男人面若皎月,披散头发,丝如长瀑,潇洒不羁,正在同身边人举杯畅饮。毫不怜惜名贵的梨花木,有节奏的握拳一下下敲击着,在一位音修的激荡琴声中痛快放歌。
温守仁正是喜欢修士这种灵气的,以贪婪的嫉妒的眼光望着他。他的目光穿过梨木案上乱七八糟的空琥珀杯,越过乘佳酿的酒坛,越过侍女的肩头
“再唱一个,彦青。”他记住的歌谣太多了,简直唱不完,而且他老是唱不了几句就笑起来,歌喉也就难以施展了,温守仁的嘴唇贴着酒盏怀着眷恋望着他,他又唱起一首歌 “皎皎明月夜,哀哀桃花眼。点点鬼灯见卿颜。。。。”
音修掩面而笑“你怎么老爱唱这些怪里怪气的歌,阴森森的。”
彦青半身瘫在案上,发丝纷乱,用他修长的手随意粗鲁的揉脸。“鬼好,我就喜欢。。。。怎么了!”睁大眼睛为自己的爱好争辩,好像被拒之门外的看家狗。
音修无奈“罢罢罢”,挥挥手,继续弹,音色单纯而凄冷,如昵昵耳语,浅溪潺潺。
“云卿,”他身后有个声音喊到“云卿”
温守仁酒盏里的酒一晃,撒到了梨木案上,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年,在门边瞧着他,他身穿一身讲究的旧外衣,穿的太久,料子都被磨薄了,他的脸色憔悴又专注。带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不自然的神气
“你在叫谁云卿”温守仁说“我不是你的云卿”
“
反正都一样,”少年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目光却从瘦小的肩膀上面头瞧着温守仁。
“你上哪去”
“我得去告诉一下你的朋友们”少年说
“听我说”黑尔说,“喝点儿酒吧,过来,坐在这里喝一杯”
“我得走了”少年说,他始终盯着温守仁,目不转睛,有点儿惊叹似的,一个猎人在密林中到处搜寻某种传奇中的动物似的,突然发现了一只珍兽,他准备动手杀死他们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少年这时候把目光移开,透过芙蓉纹玻璃隔窗,又望向那唱歌人的身影。
“来一盏贵妃酿,再要一杯葡萄酒。”
少年没有跟过去,他正以狂暴的厌恶神态看着那个高歌的男人。温守仁松了一口气,仿佛少年把仇恨的手铐暂时解开,带到另一个人身上。他试图说句轻快话“真是个开心的灵魂啊。”
“灵魂?”少年说“你没有资格谈论灵魂”
他又把仇恨的目光重新发泄在温守仁身上,拿起那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温守仁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工作,只来一天。我是快活林的小芳哥哥。”
“你是云卿”少年说。
“好吧”温守仁说“就算我是云卿。不过我荷包里有一张卡片,你可以用卡片去领美人香吻。”
“这些快活林的揽客招数我可太清楚了。”少年说。他的皮肤白净而光滑,长着依稀可见的细软汗毛,那双灰色的眼睛给人一种冷酷的印象,活像一个已经感情冰冷的老头子的眼睛。
“你的消息”少年咯咯一笑。“我们大伙儿在今天早上的快活林传单上都看见了。”
“我可以给你一份”温守仁说“来,把这份上面花着当家花魁的画片儿拿去,看看那上面怎么说的,你可以领到十几两银子”他说“你只要把我的卡片给他们看就行。”
“这么说,他们不放心把现钱交给你“喽”少年不屑的说。彦青又在酒肆那头唱了起来。
“老天爷,怎么没人去把那傻瓜的嘴堵上”少年说。
“我给你五两银子吧”温守仁说“我身上只有这点钱了,另外的要雇马车。。”
“你不用雇马车啦”少年说
少年怒不可遏的站起身,为了稍稍发泄一下极度的愤怒,恨—恨那歌声,还是恨唱歌的那个人?他把手里的玻璃杯摔到地上。
“那位先生会付钱的”他对侍女说了一声,随即穿过雕花门廊,扬长而去。就在这时候,温守仁意识到,他们非要干掉自己不可。
温守仁悲哀的望着侍女,暗自思忖:我必须离开。但是他不能一走了之,他要干完快活林的工作,快活林美人云集,值得干下去。
温守仁想起自己的修行,心头不禁涌起自豪,他在乾清宗修行过,为药王谷干事三年,又在圣灵结界呆了五年。他暗暗对自己说,不能被那帮暴徒吓到。
路上迎面过来一个巡逻的,□□收到主家精心照料的马温顺的踏在碎石路上,如同一位富翁给孩子买的玩具。精工细作,令人惊羡。皮毛如红木桌面那般油光锃亮,还挂着一张亮晶晶的银牌,上面刻着圣灵二字。
当温守仁眼睁睁看着警卫从眼前过去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想到他能向他求救。一个老翁站在路上卖水晶首饰,他在十年前的圣灵大战中失去了半个身子,手,胳膊,腿。
“药王谷蛇毒”卖药的人无望的说。
“情蛊”温守仁没有听到,“药王谷蛇毒”这几个字死死的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到一条细细的伤口和钻心疼痛,他的父亲就是这么被杀死的。
不过温守仁没有失去原有的那股子豁出去的傲气,他虽然吓得要死,但他仍然自嘲道“我不会死的,我又不是拿着秘籍的侠客。”
酒肆的一缕青烟消散在碧空。温守仁转身,穿过大道回到酒肆,他想到一个办法,只要物色一个修士就行,他暗自想到。圣灵节准有一大帮闲散修士等着道友宴请,带着醉意和深情坐在桃树下。
凤台阁聚集各路修仙之人,形态各异,有的身着素衣,有的身披彩霞,或坐或立,或行或卧,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他们的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充满了无尽的神秘和吸引力。
温守仁在这群人中间,身穿寒碜的外衣,腰带松散,却想和修士接伴。他拿出快活林画片,修士睁大眼睛“不用,谢谢”。这让温守仁的行为显得古怪起来。
温守仁站起来,他双手瑟瑟发抖,眼前只有这些是真实的:修士,蛇毒滴进皮肤,而那些琥珀琉璃,香草美人倒不是真是的。霎时,他感到大地在脚下晃动,若不是怕自己在昏迷的时候会被这帮人弄到别的什么地方,他早就晕过去了。
最后,他总算听到那个人略带醉意的声音,于是他快步走去,如同一个长久迷路于沙漠的人奔向一团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