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那怪人的存在,成了醉仙居后院一桩心照不宣的隐秘。
伙计们偶尔在灶房忙碌的间隙,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却无人敢开口向老板探问。
孙伯对此更是三缄其口,问急了便只板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眼神躲闪,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大家只能在抬酒卸货的喘息间,压低了嗓子猜测两句。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寒气砭骨。柳如眉端着刚煎好的药碗,穿过后院堆满酒坛的窄道。黑褐的药汁在粗瓷碗里晃荡,蒸腾起苦涩刺鼻的白气。
两个伙计正合力抬着一只硕大的酒坛,步履沉重。其中一人脚下被湿滑的青苔一绊,手肘猛地一歪!
“当啷!”
沉重的酒坛边缘狠狠蹭过柳如眉手中端着的药碗边沿,滚烫的药汁瞬间泼溅出来,灼热的液体正落在她挽起衣袖的右手腕内侧。
“嘶!”柳如眉倒抽一口冷气,手腕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直钻心尖。
“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您…您没事吧?!”闯祸的伙计吓得脸都白了,抱着酒坛僵在原地,声音发颤。
柳如眉稳住几乎脱手的药碗,碗里药汁已洒了小半。她瞥了一眼腕上那片红痕,眉头蹙起,声音却维持着惯常的冷硬:“无妨。做事当心些,别毛毛躁躁。”
伙计如蒙大赦,连声告罪,赶紧和其他人一起,更加小心地抬着酒坛挪开了。
柳如眉深吸一口气,压下腕间的灼痛,端着药继续走向柴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药味和干草气息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
角落里那人这几日被收拾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布衣,头发用一根灰布条束在脑后,露出过分消瘦却依稀能辨出清俊轮廓的脸。
他的眼上蒙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布条,那把断弦琴安静地倚在铺开的半旧被褥旁。
“过来喝药。”
听见熟悉的声音,那人他从被褥里爬了出来,摸索着,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微微仰着头,等待着。
柳如眉走近,将药碗递到他面前。他伸出双手,摸索着去接碗沿,却意外地先触到了柳如眉端着碗的右手,正好按在了那片新鲜的烫伤红痕上。
柳如眉猝不及防,腕上的痛楚让她下意识地闷哼一声,拧紧了眉头,几乎就要开口呵斥。
那人却急忙凑了上来,鼻尖嗅了嗅。随即,在柳如眉惊愕的目光下,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上了她被烫红的那片皮肤。
舌尖湿润,带着一种奇异的麻痒,瞬间取代了细微的灼痛感。
柳如眉僵在原地,瞳孔微缩,那感觉怪异至极。她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本该立刻挥开这放肆的举动,斥责,甚至惩罚。
但她没有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这个危险的“凶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扭曲的关切。
柴房里光线昏暗,四周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柳如眉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手腕微微用力,试图抽回。
那人猛地抬起头,下颌线绷紧,周身那股蛰伏的阴冷气息骤然变得尖锐而危险,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的低吼。
像护食的野兽被惊扰。
柳如眉眼神一冷,另一只手探向腰间金算盘。
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颤,所有的戾气和抗拒瞬间溃散。他整个人迅速低下头,肩膀缩起,脊背弯折,呈现出一种近乎臣服姿态。
柳如眉探向算盘的手停住。她垂眸,冷冷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片烫红已经消退,只留下一点冰凉的唾液痕迹。
她面无表情地扯下挽起的袖口,遮住了那片痕迹,也将那怪异的触感一同掩盖。然后,她将药碗重重地抵到他的唇边。
“喝药,然后滚回去。”
那人像得到赦令,立刻顺从地捧起药碗,仰头咕咚咕咚几声,便将碗底苦涩的药汁吞咽干净。放下空碗,他动作迅捷地缩回角落的被褥里,摸索着抱住他那把断弦琴,蜷缩起来,再无动作。
——
醉仙居打烊已久,前厅一片死寂。柳如眉处理完最后一笔账目,捏了捏发酸的眉心。
她没有回自己的小楼,脚步无声停在了柴房门外。没有直接推门,只是站在门外,指尖习惯性地、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冰冷的金算盘珠,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内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圧抑的、急促的呼吸声靠近门板。
他在里面等着。
柳如眉轻轻推开门,柴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屋内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他站在门后,抬着头,蒙着布巾的脸孔“望”着门口的方向。
柳如眉走进去,反手带上门,将最后一丝微光也隔绝在外。
狭小的空间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剩下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药草的气息。
她从袖中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角落里一盏积满灰尘的破旧油灯。
昏黄的光晕挣扎着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将两人笼罩在摇曳的光影里。
柳如眉走到他面前,昏黄的光线下,他束在脑后的发辫已有些松散,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和颈侧,发梢打着细小的结。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插进他微凉的发间,触碰到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发结。
那人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猫。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威胁的低吼,只是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不安的咕噜声。
布条下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大。
柳如眉的手指在他打结的发间穿梭,动作算不得温柔,甚至有些粗鲁地扯开了几个死结。扯动头皮带来的刺痛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但他依旧僵硬地站着,任由她动作。
“想起来你的名字了吗?”柳如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那人张了张嘴,喉间滚过几个模糊不清、难以辨识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柳如眉耐心地将他最长一缕乱发一点点理顺,分缕,动作间没有半分温情。
“没听清。”
那人垂下头,似乎相当沮丧。
当她终于将他最长的一缕乱发理顺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冰冷的耳廓。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不然,我给你取一个,‘狗儿’就挺好。”
那人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在柳如眉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竟微微偏过头,将自己冰冷的脸颊,主动地贴上了柳如眉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
皮肤相贴的冰冷触感让柳如眉指尖一僵。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手背上,温热而急促。
一个嘶哑的、却异常清晰的名字,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久未启用的干涩:
“江、江寂——”
柳如眉没有抽回手,任由他冰冷的脸颊紧贴着自己温热的手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细微的、紧张的搏动。
“江水还是姜女?”
“江水……寂寞。”他急促地补充,仿佛怕她听不清,脸颊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那动作笨拙得像是在讨好。
“嗯。”柳如眉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只被他脸颊贴着的手,指尖动了动,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轻地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
权当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