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整个小区早已沉入梦乡,只有顾念那间位于老旧小区顶楼的小出租屋还亮着灯。书桌上那盏护眼台灯,在画板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银色的铠甲在纸上反射着微光,肩甲和胸甲上布满了顾念精心描绘的深深划痕。灰蓝色的“雨水”正从骑士沾着“泥点”的下颌滑落,汇聚到那柄低垂的双手长剑尖端——一滴饱满的“水珠”悬在那里,将落未落。
这是她笔下《星穹骑士》最新系列的主角,那个孤高、强大的男人。此刻,他单膝跪在象征泥泞的深棕色里,盔甲破损,唯有那双望向虚空的蓝色眼眸,依旧燃烧着顾念赋予他的、永不熄灭的守护意志。
“呼……总算……搞定了。”顾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指尖一松,笔“啪嗒”滚落,撞开了几根散落的彩铅。
手指头被彩铅磨得发红,最后的几笔,尤其是铠甲上那道狰狞的裂痕,以及剑尖那滴至关重要的“雨水”,她几乎是凭着残存的肌肉记忆和本能完成的。
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线条开始模糊重影。顾念下意识地想扶住桌沿,慌乱中,手肘却带倒了桌角的马克杯。
“哐当!”
杯子倒了。
半杯早已凉透的开水泼洒而出,漫过画板边缘,迅速洇湿了骑士脚下那片象征泥泞的深棕色区域。更要命的是,几滴水珠溅在了骑士低垂的脸颊旁,覆盖了顾念先前用极细笔触点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几道“雨痕”。
顾念低低呻吟一声,连懊恼的力气都没了。眼皮沉重,视野边缘闪烁着诡异的光斑,她甚至没看清那晕染开的水渍最终变成了什么形状。
算了……明天再补救……她只想趴一会儿……就一会儿……
顾念脸颊贴上微凉的纸面,意识瞬间沉入黑暗。画稿上,骑士脸颊旁那团被水渍晕染开的混沌痕迹,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下,悄然氤氲,像一滴混浊的泪,无声地浸透了纸背。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刹那,书桌旁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圈肉眼难以察觉的、水波般的涟漪。一道纯白、柔和的光,从画稿深处透射出来,瞬间照亮了这橙橙的角落,又倏然收敛。
一个高大、覆盖着银亮铠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里。金属靴底轻轻落在木地板上,脸上带着初临异地的茫然与警惕,迅速扫视着这个陌生、低矮、充满奇怪物品的空间。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了书桌上那幅画稿——那上面描绘的,正是他自己。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传来,这就是呼唤的源头?是契约的凭依?
紧接着,他看到了伏在画稿旁、陷入深度昏睡的女孩。她侧脸压在冰冷的桌面,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身体蜷缩成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
这就是呼唤他的意志之源,他的……公主殿下?
看着她那糟糕的睡姿,骑士的眉头拧紧了。他伸出覆盖着金属臂甲的手,轻柔地将那单薄的身体从冰冷的桌面抱起。女孩轻得像一片羽毛,在他怀里毫无知觉。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房间内唯一看起来柔软的床铺上。他将这位“公主殿下”安置到床上,拉过被子仔细盖好。做完这一切,他无声地退到卧室门外,高大的身影融入客厅的阴影中。
“叮铃哐啷——哐当!滋啦——!”
一阵毫无节奏的噪音,将顾念从深沉的睡梦拽了出来。她猛地弹坐而起,心脏狂跳,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从窗帘缝隙挤进来。
顾念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入室抢劫?连环杀人狂?还是房东大清早不打招呼就杀了进来修水管?
她惊恐地瞪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受惊的兔子,本能地往被子里缩,只留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露在外面,死死盯住房门。
过了片刻,顾念屏住呼吸下了床,赤着脚,冰凉的地板激得她一哆嗦。她紧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挪向卧室门。门虚掩着一条缝,她颤抖着,把一只眼睛凑近那道狭窄的缝隙,向外窥探。
然后,她彻底石化了。
厨房里杵着一个极其高大威猛的人,脑袋都快顶到低矮的天花板了。
那人穿着一身铠甲,肩甲臂甲腿甲一应俱全,线条粗犷。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人手里居然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对着一个可怜的午餐肉罐头,一下,又一下。
“哐!滋啦——!”
每一次戳刺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
顾念大脑直接死机,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幻觉?噩梦后遗症?
那人似乎被顽固的罐头彻底激怒。他双手握紧剑柄,将锋利的剑尖狠狠插进罐头边缘那道细小的缝隙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带着异域腔调的怒吼:
“以星穹之名——给我——开!!”
“嘎吱——噗!”
不堪重负的金属罐盖终于屈服,被撬开一道扭曲的口子。油腻的肉糜和浑浊汁水喷溅出来,沾在那闪亮的胸甲上,也落在了旁边的灶台。
那人猛地转过身来。
时间,在顾念眼中瞬间定格。
深邃的蓝色眼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透着刚毅,几缕暗金色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
这张脸……
顾念的视线“唰”地转向书桌——那幅被污水晕染过的画稿上,那个战损版的银甲骑士。
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
区别只在于,画稿上是纸片人,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目光惊恐地在画稿和厨房里的“人”之间来回扫视。
“不……不可能……”她无声翕动嘴唇,双腿发软,全靠扒着门框才勉强支撑着没滑坐到地上。
厨房里的人注意到了门缝里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蓝眼睛“噌”地亮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将沾着油脂的长剑往旁边地上一丢。
“哐啷”一声巨响。
然后以与他体型极不相符的敏捷,迈开大步,“咚咚咚”地就朝卧室门口冲了过来。
沉重的金属靴底砸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顾念脆弱的小心脏上。她猛地往后缩,想关门,身体却僵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闪亮的阴影迅速笼罩过来,带着冷硬的金属气息和午餐肉味儿。
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卧室门口站定,几乎塞满了顾念的整个视野。
在顾念几乎要原地昏厥、嘴唇哆嗦着想求饶时,这位身披重甲的神奇存在,右腿后撤一步,沉重的金属护膝“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在地板上。他右手抚胸,左手有些尴尬地在腰侧空抓了一下。
他仰起头,目光灼灼,如同信徒仰望神明,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古老韵律感:
“公主殿下!您忠诚的骑士路西恩·伊维·科尔顿,响应您深切的意志召唤,跨越星图阻隔而来!誓死守护您的安宁与荣光!请问……”
他的目光投向厨房里那个扭曲裂口的午餐肉罐头,英挺的眉头深深蹙起,带着面对未知强敌的严肃与深深的困惑,那困惑如此真实,以至于冲淡了他带来的荒诞感。
“这个……圆形盒子,如何开启?属下……一时未能参透其机关奥秘。”
“……”
顾念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劣质石膏像,维持着扒门框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在轻微颤动。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重组,她只想立刻、马上、原地消失,或者缩回被子里,蒙住头,假装这个惊悚又荒诞的清晨从未发生。
门口单膝跪地的路西恩,银亮的铠甲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里反射着冷硬的光,那双深邃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圆……圆形盒子?”顾念的脑子终于艰难地开始转动,她看向厨房地板上那个被暴力撬开的午餐肉罐头。
那是她的早餐,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餐。
“那是……罐头……午餐肉罐头……”她虚弱地解释。
“GuanTou……”路西恩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一个全新的词汇,眉头皱得更紧了,“此物……构造如此奇异坚固……此地果然非同凡响。”
一个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穿着铠甲、拿着长剑的壮汉,不仅非法擅自闯入自己的家,破坏家里的东西,还自称骑士,还单膝跪在她卧室门口,毕恭毕敬地问她怎么开罐头?!
顾念感觉自己的神经在噼啪作响。
“你……你先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崩溃边缘的颤抖。
“遵命,公主殿下!”路西恩站直后,投下的阴影将顾念完全笼罩。
顾念又往后缩了缩,试图增加一点可怜的安全距离。
“你……你到底是谁?”她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眼睛。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路西恩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一丝不解,他微微歪了下头,几缕暗金色的湿发滑过额角,“我是您忠诚的骑士,路西恩·伊维·科尔顿。”
他再次抚胸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公主殿下,我感知到您深切的呼唤,那意志如同星辰的指引,跨越了星图的阻隔,响应召唤而来,只为守护您的一切!”
呼唤?星图?顾念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书桌上的画稿。
“建国后不许成精!科学才是王道!”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顾念在心里疯狂念着。
“你……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房东派你来的?你有钥匙?非法闯入是犯法的你知道吗?”她试图用现实世界的逻辑来对抗这魔幻的现实。
路西恩的神情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困惑:“公主殿下,是您的召唤将我带来此地。昨夜,我正在星穹要塞北境哨所的瞭望塔值守,忽感一股强烈的意志召唤,一道白光突然闪过,我便出现在您身侧。那时您伏案沉睡,呼吸轻浅,姿势……颇为不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见您如此辛劳,便斗胆……将您抱起,安置于那柔软的床榻之上安寝。随后,我便在门外守候,直至黎明破晓。方才,我感知到您即将苏醒,便想为您准备一份晨间的餐点,以尽守护之责。没想到那肉盒如此坚固……”
“等等!你说你把我……抱上床?!”顾念的脸瞬间爆红,在极致的惊吓和羞恼下,社恐都被短暂克服了。
“你你你……你怎么能……我……”她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着对方。
路西恩一脸坦荡,甚至带着点关切:“公主殿下息怒,守护您的安寝亦是骑士的职责所在。您当时过于疲惫,属下只是不忍见您伏案受苦。若有冒犯,路西恩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顾念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算了……先不说这个……”她虚弱地扶额,“你……你说你是骑士?任务是什么?住在哪里?”
路西恩立刻挺直胸膛,神情庄重:“公主殿下明鉴,我隶属于第三骑士团,驻守于星穹要塞北境最前沿的哨所,我的职责便是守护要塞,守护星穹的安宁!”
“我的佩剑名为‘破晓之光’,由要塞首席矮人大师格罗姆·铁砧以陨落星辰的核心锻造,我的坐骑是一匹名为‘星痕’的纯种夜骐,通体漆黑如午夜,唯有四蹄踏着幽蓝的星焰,疾驰如风……”
他报出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对应着顾念漫画里的设定。
顾念听得目瞪口呆,满脸呆滞,喃喃道:“路西恩·伊维·科尔顿……星痕……破晓之光……格罗姆·铁砧……”
“正是!公主殿下!”
这些设定网上都有,她需要更私密的、只有她和“路西恩”才知道的东西!
“不……不够!”顾念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你的坐骑‘星痕’……它左前蹄的星焰有什么特别?”
在她的设定里,星痕左前蹄的星焰比其他三蹄颜色略深,这是它幼年时在深渊裂隙边缘被魔气轻微侵蚀留下的痕迹,只有顾念的设定笔记里才提到过,从未在漫画中正式画出来过。
路西恩眼神清澈坦荡,“公主殿下,‘星痕’左前蹄的星焰,因幼年被一道微弱的‘腐化魔息’擦过,故而其焰心比其他三蹄多了一缕暗紫色。”
顾念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头皮发麻,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嘶!痛!
天啊!到底谁给她开的这个玩笑?
“那……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回你的星穹要塞?”顾念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道。
路西恩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公主殿下,我是受您深切的意志召唤而来。召唤未解,契约未消,路西恩的使命便是在此守护您,除非您亲自解除召唤,将我遣返星图彼端。”
“你昨晚看到那个了?”顾念想起他之前的说辞,颤巍巍指向桌上的画稿。
路西恩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的,公主殿下。昨夜我便看到了。您一直都在注视着我,通过这神奇的画卷传递着意志……路西恩深感荣幸。”
顾念看着他真诚且英俊的脸,那句“你其实是我画出来的漫画人物”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你先……离我远点。”她指了指客厅里离卧室最远的空地,“去那边……待着,我需要……冷静一下。”
“遵命,公主殿下!”路西恩再次抚胸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顾念看着那个杵在客厅中央、像根人形金属柱子的路西恩,只觉得额角血管突突直跳。
她小心翼翼地挪出卧室,以最快的速度“滑”到了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角落,顺手捞过那个胡萝卜抱枕紧紧抱在怀里。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顾念闷闷的声音从胡萝卜抱枕后面传来。
路西恩立刻精神一振,神情庄重严肃:“骑士的使命,当以守护为第一要务!具体职责包括但不限于:抵御外敌、护卫主君、维护荣誉、匡扶正义、遵守誓言……”
他开始流畅地背诵着他那套详尽无比的《星穹骑士守则》,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顾念的目光穿过胡萝卜抱枕的缝隙,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上那一点橙橙的霉斑,内心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撞墙:“……”
报警?
她脑海里绝望地闪过这个念头。
电话接通后怎么说?
“喂,110吗?我家有个从漫画里跑出来的骑士,拿着长剑,刚用剑撬开了我的午餐肉罐头,弄脏了我的厨房,现在杵在我客厅里管我叫公主,正大声背诵骑士守则……”下一秒,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温柔且不容拒绝地套上束缚衣,塞进呜呜作响的救护车。
把他赶出去?
顾念默默对比了一下对方那能顶破天花板的个头和那身看着就分量不轻的铠甲,再低头看看自己细得跟麻杆似的胳膊……嗯,成功率大概比中彩票头奖还低,而且风险系数极高。万一激怒了这位“忠诚”的骑士,他会不会把“驱逐”当成某种需要“守护主君”而抵抗的“外敌”?
她绝望地把脸更深地埋进胡萝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