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两年后。
江南的夏末,暑气蒸腾,蝉声聒噪。忘忧居后院的葡萄架下,是难得的荫凉。层层绿叶滤去了灼人的日光,投下斑驳的光点。
柳如眉翻看着这个月的总账,指尖在金算盘珠上跳跃,发出清脆利落的“噼啪”声,节奏分明,在静谧的后院格外清晰。
江寂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用一块细软绒布擦拭琴弦。他的动作轻柔专注,每一根弦都被他细细抚过。琴轸上那枚红宝石穗子,在透下的光斑中,映出温润的光泽。
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孙伯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脚步匆匆地从前堂绕过来,脸上带着凝重。
“东家,有您的信,从南边来的,加急!”
柳如眉头也没抬,伸出一只手:“拿来。”
孙伯连忙递上。
柳如眉放下账本,指尖利落地挑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目光扫过那几行墨字。
江寂擦拭琴弦的手停了下来。布巾下的眉头微蹙,侧耳向着柳如眉的方向:“柳姐姐?怎么了?”
柳如眉没说话,她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信是早年一个往来南疆的药材商旧识辗转送来的:南疆十万大山深处,传闻有异族部落守护的圣物“九叶凤凰胆”,近日似有现世踪迹。
九叶凤凰胆!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柳如眉刻意尘封的记忆。
三年前李太医那惋惜又带着渺茫希望的话语清晰回响——“……除非……能找到‘九叶凤凰胆’……另一处可能的所在……便是那南疆十万大山深处……”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身边安静的男人。江南安稳的两年时光,洗去了他身上曾经的阴郁,沉淀出一种温润。此刻,他正“望”着自己,脸上带着困惑。
“柳姐姐?”江寂的声音提高了些许。
金算盘在她手中被握紧,冰凉的金属边框硌着掌心。
“没什么。”柳如眉的声音异常平静。她将信纸折起,塞入袖中深袋,指尖落回算盘上,“唰啦”一声,所有算珠归位。
“孙伯,”她吩咐道,语气如常,“把上月的细账再理一遍,晚些我看看。”
“是,东家。”孙伯满腹疑窦,但看着柳如眉平静的脸,终究没敢多问,应声退下。
夜凉如水,忘忧居后院的窗棂透出烛光。
柳如眉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手揉了揉眉心。
门轴轻响,江寂走过来。
他从后面环抱住柳如眉的腰,将脸埋进她温热的颈窝里,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柳姐姐……”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依赖和不安,手臂收得更紧,“今天那封信……是不是有事?孙伯说是南边加急……我心里慌。”
柳如眉没说话,任由他抱着。
“柳姐姐,求你告诉我……”江寂等不到回答,心中的不安扩大,“别瞒着我,好不好?无论是什么,我们一起担着。”
柳如眉摸着他无神的眼睛,眼尾上挑,如果能看得见,想必会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睛。
“柳姐姐……”江寂眼睫微颤,温热的泪水涌出,濡湿了她的指尖。
柳如眉用指腹抹去眼泪,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江寂,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知道了吗?”
“那封信……里面到底说了什么?求你告诉我。”江寂眨眨眼,泪眼朦胧的“看着”柳如眉。
柳如眉沉默片刻,“是关于你眼睛的事。”
江寂立刻收了眼泪,声音平静,“不是说治不了了吗?”
“九叶凤凰胆,能治。”
江寂也想起来了之前的事,蹭了蹭她的脖子,“别管它,南疆太远了,太危险了……我习惯了黑暗,真的,有你就够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
柳如眉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抬起手,坚定地推开了他环抱的手臂。
清脆的金算盘拨珠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嗒、嗒、嗒”,三声。
“你的眼睛,”柳如眉转过身,目光直直落在江寂的脸上,声音清晰有力,“我说了算!”
江寂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颤抖,“不!柳姐姐!我不需要!太危险了!你不能去!我……”
“够了。”柳如眉打断他,语气果决,没有转圜的余地,“收拾东西,三天后出发。”
——
他们要离开的消息,在忘忧居激起波澜。
柳如眉叫来了孙伯、吴婆子和张妈。后院的葡萄架下,气氛凝重。
孙伯搓着手,花白的胡子抖动,声音发颤:“东家,您真要去那南疆?那地方毒虫瘴气,还有蛮族!您何必为了一个渺茫的传闻冒险?江小哥现在好好的!平安是福啊!”
吴婆子急得直拍大腿:“哎哟我的东家啊!您可别犯糊涂!江小哥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眼睛看不见怎么了?有您护着,有我们大家伙儿照应着,一样过日子!何必去冒这天大的险?”
张妈也劝道:“东家,您想想清楚啊!这一去,路途遥远,万一……万一有个好歹,您让江小哥怎么办?让咱们这忘忧居怎么办?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啊!”
苏娘子闻讯也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急声道:“柳姐姐!你疯了?那鬼地方也是能去的?什么凤凰胆,说不定就是个骗局!你去了,要是出点事可怎么办啊。”
柳如眉坐在石桌旁,她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担忧和不解的脸,最后落在身旁沉默的江寂身上。
“都说完了?”她淡淡开口,声音压下了嘈杂。
众人安静下来。
“孙伯,”柳如眉看向老账房,“我不在期间,忘忧居大小事务,由你全权做主。”
孙伯张了张嘴,看着柳如眉那双沉静却不容违逆的眼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佝偻着背应下:“……是,东家。老朽……尽力而为。”
“吴妈,张妈,”柳如眉转向两位老人,“后厨和前堂,交给你们了。规矩照旧。”
“东家……”吴婆子和张妈抹着眼泪点头。
最后,她看向苏娘子:“半夏,我会小心的。”
苏娘子咬着唇,眼圈红了:“柳姐姐!你……你非去不可吗?”
“嗯。”
柳如眉站起身,看向江寂:“回房收拾东西。”
江寂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应:“……是。”
——
三天后,天蒙蒙亮,水乡小镇的码头上还笼罩着一层薄雾。一艘结实的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船夫老周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柳如眉一身利落的靛蓝色劲装,长发束起,腰间悬着那枚金算盘,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身后跟着背着简单行囊和琴囊的江寂。
孙伯、吴婆子、张妈、苏娘子都来了,站在码头上。
“东家……千万保重啊!”孙伯声音哽咽,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给柳如眉,“穷家富路,多带些银钱傍身。”
“柳姐姐,”苏娘子红着眼眶,将一个包袱塞到江寂手里,又拉着柳如眉的手,“这里面是几件厚实衣裳,南疆湿热,但山里晚上冷,还有驱虫的药包……姐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们……我们都等着你!”
吴婆子抹着泪,把一篮子温热的点心和煮鸡蛋塞到船夫老周手里:“周大哥,路上多照顾着点我们东家……千万小心……”
张妈则絮絮叨叨叮嘱江寂:“江小哥,照顾好东家,也照顾好自己……眼睛看不见,走路千万当心……遇事别莽撞……”
柳如眉神色平静,对着众人点了点头:“回吧。忘忧居,就托付给你们了。”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众人的面孔和远处忘忧居的方向,转身利落地踏上了晃晃悠悠的船板。
江寂紧随其后,在老周的搀扶下也上了船。他抱着琴囊,背对着码头。
老周解开缆绳,长篙一点石岸。小船轻响,荡离码头,滑入碧绿的河水。
柳如眉站在船头,晨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金算盘悬在腰间,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摇摆。
江寂摸索着在船尾坐下,将琴囊小心地放在膝上。他解开囊口,取出古琴。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琴上那枚鲜艳如血的红宝石穗子。
初升的阳光越过河岸的柳梢,洒在琴弦上,反射出细碎跳跃的金光。
船行渐远,码头上送行的人影渐渐模糊。
柳如眉回过头,目光落在船尾那个抱着琴的身影上。
江寂停下抚摸穗子,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薄雾晨光中,他紧抿的唇角,艰难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修长的手指拨动了琴弦。
清越缠绵的琴音流淌而出,是那曲《凤求凰》。
缠绵悱恻的旋律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悠悠回荡,将离愁别绪与孤注一掷的决心揉碎在琴声里。
柳如眉静静地听着,她走到船尾,在江寂身边坐下。
琴音在她靠近的瞬间便停了下来。江寂摸索着,将头轻轻枕在了她的腿上,他侧着脸,隔着衣料感受着她的温度和气息。
柳如眉垂眸看着他,手指抬起,缠绕着他垂落的一缕黑发。她的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腰间那枚冰冷的金算盘上,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算珠。
小船在老周沉稳的撑篙下,破开河水,平稳前行,两岸垂柳缓缓后退。
阳光越来越盛,将那枚系在琴上的红宝石穗子映照得鲜艳欲滴,随着船身的晃动,折射出变幻的红光。
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被拉长,被揉碎,又聚合。
前路茫茫,唯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