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咱们……当真无路可走了么?” 绾绢的声音压在喉咙里,眼神紧锁着明昭苍白的脸。
明昭倚在浴桶边缘,水汽氤氲,衬得她唇色惨白如纸,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没有。她是王后,执掌生杀,翻覆云雨。我一个孤女,拿什么与这深宫相抗?”
她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又似乎藏着别的东西:“时至今日,还有何不可弃?又有何不能……认命?”
那认命二字,吐得极轻,却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绾绢微微一怔,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声音更低柔了:“婢…婢明白了。婢只愿女君平安无恙,便是天大福分。”
她拿起浴巾,“女君,水凉了,婢服侍你擦身。”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明昭闭目,仿佛沉溺于这片刻的虚幻安宁。绾绢的手带着湿热的毛巾,缓缓靠近她胸口那片细腻的肌肤。
“绾绢,” 明昭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跟着我这样朝不保夕的主子,辛苦你了。”
“女君言重了,这本就是婢的……”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的刹那,明昭猛地睁眼!那双疲惫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光!她的左手飞快探出,狠狠扣住绾绢的后颈,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整个头颅连同肩膀猛地按向水面!右手早已握紧藏在浴桶边缘的、那枚冰冷坚硬的、带有锋利破损缺口的青牙玉璋。
“噗嗤!”
玉璋锋利的尖端,带着玉石特有的冰冷与决绝,精准无比地割开了绾绢的颈侧动脉!
动作快、准、狠!没有一丝犹豫!
滚烫的鲜血如决堤,猛地喷射出来!瞬间染红了浴桶里的温水,浓烈的腥甜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几滴滚烫的血珠甚至溅上了明昭的脸颊,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绾绢的双眼因剧痛和极度的震惊而瞪得几乎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怨毒和不甘,死死盯着明昭。
明昭冷眼看着她在血水中徒劳地挣扎,眼神似深海不可琢磨。
她抬手,用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擦去脸颊上的血污,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跟了我这样的主子,又跟了姬伯服那样的主子……一仆侍二主,左右逢源,才是让你真的辛苦了。”
“你怎…知——” 绾绢的气息急速衰竭,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破碎不堪。
明昭俯身,凑近她耳边轻声低语,却字字铿锵:“你说臂上烫伤,是火烧宫人时被尸体压的?”
“但我替你上药时看得清楚。尸体压烫,该是斑驳一片,边缘模糊。可你的伤处——” 她不愿触碰绾绢曾经的伤处,只是略过扫了一眼。
她的眼神含着不遮掩的悲伤,“边缘锋利如刀割,疤痕深陷,色泽乌黑发亮,因为那是受刑时被烙铁所害。”
“绾绢,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你要知道,若不是你要置我于死地,我不会真的想要伤害你。”
明昭的眸色微微一暗,掠过一丝悲悯,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我猜猜看,姬伯服一开始只是想在我身边留一双眼睛,后来发觉我实在和他想得太不一样,就干脆想杀之而后快,是不是?”
“奈何我终究是人质,他不能如愿叫我死状惨烈,所以只能用药物慢慢磋磨我的健康,也好报复我尚在人间的家人,是不是?”
“你、你知道……”
“是,我知道。”明昭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的父亲没有死,我都知道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绾绢彻底没了生息,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再无动静。
浓重的血腥味疯狂地钻进鼻腔,冲得明昭胃里翻江倒海。这味道和那日府邸被屠戮时一模一样,死亡的记忆瞬间攫住了她,带来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镇静。
绾绢的身份,早已在她心中推演过千百遍。
是她,一次次在耳边低语,将矛头引向褒姒;是她,手刃了那名刺客,上演一出忠仆救主的好戏;是她,这日日精心调配的“安神”浴汤,悄然侵蚀着明昭的筋骨,让她日渐虚弱……
若非那日刺客来袭,褒姒暗中相赠的茱萸粉让她能护身,她恐怕早已无声无息地“病逝”。
而褒姒传递的情报,早在绾绢懵然无知时,已被她破解。
既然答应了合作,她就不会不重视褒姒送来的一针一线。那日送来的枕头,药材、枕套皆坦荡示人,明处无懈可击。
于是她故意半湿秀发枕上,任水汽浸润,枕面丝绸之下,隐藏的星图麻布遇水显形——墨迹与茜草粉末溶解,在丝绸上洇出清晰的殷红标记!
以头枕玉枕穴为轴心,枕面即为天穹:额上为北,颌下为南,左肩为西,右肩为东!那两点殷红,一落西南,一镇西方;弯月如钩,高悬其侧!
井宿水泽,西南沼泽!白虎参宿,杀伐西偏门!下弦月,夜半之时!
联军密道、主攻弱点、行动时间——三样核心情报,在血色氤氲的枕面上,昭然若揭!
她不动声色,目光掠过绾绢在榻边温婉的侧影,悄然将枕头翻转。命她研磨朱砂之际,明昭已在空白竹简上,用那青牙玉璋拆下的锋利一角,刻下肉眼难辨的密痕:井、西、月牙!
褒姒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叹息,让她的直觉和理智都劝她相信褒姒,所以她才会在春萱为她量身时没有遮掩里衣中别着的青牙玉璋——那是告诉褒姒,她的昭阳台虽然防备她到极点,但是她依然有一件利器,可以伤人,也可以在竹简刻印。
镐京确有外祖母一旧仆,却非她绾绢,而是如今蛰伏宗庙的女祝。
第一次见面,女祝隐隐觉得明昭眼熟,便心存疑虑,打听再三。
原来她曾是申后的婢女,申后察觉到自己势颓,所以暗中布下了她这枚棋子,将她放在最安全、也最能与外界有关联的宗庙。
第二次见面,女祝带上申后遗簪,告知她父亲未亡,正在申国蛰伏。
国仇与家恨组成了无声的盟书。从那以后,将褒姒的情报、明昭的破译、女祝的传递联合在一起,共同对抗这座吃人的宫宇。
思绪电转间,明昭已强撑着擦干身体。为了麻痹绾绢,她明知汤药有毒,仍再一次踏入这温汤之中,此刻更是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她刚坐回案前,外间便传来宫婢小心翼翼的询问:“女公子?绾绢阿姊?可洗好了?婢子们进来收拾了?”
明昭稳住气息,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不必,水尚温,我再浸一会儿。”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幻觉。
她的目光落在了绾绢的尸体上。
最初的计划里,她并不想这么急着除掉绾绢,以免打草惊蛇。然而,女祝带来的申国密信——兵锋已动,镐京危在旦夕。
更要命的是,绾绢上次归来,身上那缕若有似无、却让她刻骨铭心的——姬伯服身上的熏香!那是他曾在耳畔低语时留下的、令她作呕的气息。
虽然姬伯服对自己“关心”,但他毕竟是太子,懂得孰轻孰重,所以即使有那扭曲的在意,也不会召见绾绢那么频繁,她是掐准了姬伯服短期内应不会再召,才就此下手的。
可此刻,这具温热的尸体就横在那里,门外是随时可能闯入的婢女,这到底该如何处置?
“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明昭吃了一惊,声音来源不是门,而是窗户。
明昭骇然转头,只见一道矫健如鹰隼的黑影越过窗户急速闯入!动作迅捷无声,落地瞬间已单膝点地,刚要行礼道歉,却闻见了无比熟悉的血腥味。
是子稷。
寥寥两面的陌生人,但明昭的心安稳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眼前的男子断不会伤害她。
子稷停下了动作,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昭,脑海中飞快闯入各种猜测,却见明昭一笑,“师稷,明昭有礼了。”
子稷回礼道:“女公子莫见怪,是子稷唐突在先。”
明昭看着他,见他不多看一眼尸体,也不多问一句,便体会到了久违的尊重和温暖。
“师稷非无礼之人,明昭虽无才,但愿意一听公子的来意。”
子稷深吸一口气,沉沉道:“赦公子死了。”
“什么?!”
明昭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层伪装的面具,眸中的震惊已经无法掩盖,“怎么回事?”
子稷将今日的所见和所闻一一告知,客观地详述了整件事情,没有发表一句主观色彩浓厚的批判和心境的哀痛。
明昭也随着这样的沉稳渐渐定下心神,手中赦儿所给的青牙玉璋尚有新鲜血迹,在手里握着很久,已经干涸。
这枚玉璋帮她传递了消息,也帮她杀了一个叛徒,给她的报复之路增添了无尽的希望,那个她曾以为会生长为一个君子模样的少年,居然死在了这样的荒唐闹剧中吗?
二人都低着头,各自消化着那种压抑的感情,明昭的泪像停不下来一般,滴滴砸了下来。
“女公子节哀。”
子稷的声音艰涩异常,明昭看向他,终于迈出了一步。
停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俯身靠近他的脸,“师稷今日的来意不妨直说。”
男子的双眼闪过一丝凌厉,那种决绝的眼神让明昭敏锐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此国、此君,阶级、皇权,都不值得我守护,”子稷抬起头,一字一句皆铿锵有力
“我要守护的是百姓,是黎民苍生。”
二人对视间,人鱼膏灯处的穷奇忽然睁开眼睛,它恍惚中看见一颗长在右腕上的红痣,还有一颗长在左腕上的白色月牙形胎记,这两个点在它的脑海中不断放大、冲击,一种蓬勃的力量几乎要喷涌而出,它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源头——狐狸转世,一红一白。
白的八成就是逃出来的那天拦着他们的那个倒霉狐狸,红的却不知是谁。
不过知不知道是谁也不重要,反正它们都即将成为它的饲料。低阶神兽远胜凡人许多,这二人若是大悲大痛,它就能得到最好的滋养。
穷奇笑了,咬下一口血肉——那是姬宫涅刚杀了几个内侍送来的,它的脚下已有累累白骨,还有数不清的层层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