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台之内,金兽吐香,锦幔低垂。褒姒一身玄纁深衣,配上姬宫涅前日忽如其来的深情模样给她配的玉饰,肃然跪坐于冰冷的玉簟之上。
姬宫涅斜坐在一旁,捻起几个晶莹的葡萄,入嘴是出乎意料的甜,难得让他的心情好了几分。
最后他将探究的目光直刺褒姒苍白的面容,“小君①今日的容颜怎么如此憔悴?”
“莫非我这琼台玉液,都难入王后之口?”
褒姒看似出神,实则一直警惕,闻言便低头温顺道:“王上多虑了,是妾昨日没有休息好。”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能与王上琼台共饮,是妾的福气。”
“呵,那为何摆出这副丧考妣的样子呢?”姬宫涅笑了,语气中尽是漫不经心,“难道你也知道自己卑微之躯,配不上这里的分毫富贵吗?”
褒姒的笑僵在脸上,不敢多言。
姬宫涅甫一起身,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凝视她那张令后宫佳人都失色的姣好容颜,“若不是因为你这张脸,余何至于废申姜、黜宜臼,惹得天下愤恨,诸侯侧目?今申国毫不掩饰地对外称你是‘妖孽’,兴兵聚众,称要为申姜母子雪恨!简直荒谬绝伦!”
他很是愤怒地喘了一口气,重重掐住褒姒柔纤细的双肩,“多可笑啊?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笑?余一人黜陟予夺,岂容他人置喙?申姜恃外家而多次僭越,义正言辞地多次扫我的兴致,还说什么自己是直言敢谏,为国为民?一界妇人罢了!如此愚昧无知,竟敢向我提出质疑?”
他的眼里闪着恨意,“还有我的那个好儿子,宜臼他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在外表现得正人君子一般,让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个贤明君主,巴不得我早点……!”
他的力道越来越重,褒姒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音,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骨骼在作响,心脏随着他语调的增高而越发鼓跳如雷。
“都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贱人!”
言及至此,他忽而对褒姒露出一个丧心病狂似的微笑,他本就是气急败坏的,这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和违和,“可天下悠悠众口,都知道是你褒姒狐媚惑主!说余一人为你‘烽燧戏诸侯’,为你屠杀忠良!”
“姒啊,你知道么?天下人怪的是你,可不是我。”
褒姒面容雪白,不为自己辩驳一言,姬宫涅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双唇,语气温柔,“你怨恨我吗?”
褒姒深吸一口气道:“没有,妾不敢有怨言。”
“这就对了,我是王权神授,是这大周的天子,你理应为我奉献一切,甚至死不足惜,来成全我的千秋霸业!”
哪里来的什么千秋霸业,凭他的暴戾不仁,能守得住什么呢?
褒姒恭谨道:“是,王上会如愿的。”
“你这态度,不是臣服。”姬宫涅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她,“你在惧怕我?”
“妾是真心拜服,”褒姒泪眼盈盈,真的盛上了满满的感激,“褒国依赖大王而求存,妾感激不尽。”
姬宫涅暧昧地掐了一下她的脸,“笑。”
褒姒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姬宫涅附上她的耳朵,“笑一下。”
褒姒不明所以,却不敢不从,露出一个心悦诚服的笑容。
“这就对了,”姬宫涅满意道:“我让你笑时,你就该笑。这是你的本分,”他拍拍她的肩膀,“你看你笑得多好,和那日在烽火台上一般无二。”
提起烽火台,褒姒骤然一僵。
姬宫涅见此像是来了兴致一般,“你看,我可以随意更改历史,这天下都在我的掌握中,我能随时任意摆控你们所有人!”
褒姒等着他终于走出殿宇,就伏在地上急促呼吸,她胸腔的恨意几乎要冲出来了,逼得她喉咙渗出了腥甜的味道。
那一日,镐京烽燧高台,朔风卷旗。姬宫涅身着皮弁戎服,非为御敌,实为显君威。他的眼睛环视脚下,褒姒被他强携身侧,裹着厚实羔裘,却无半分暖意。
太子姬伯服侍立于旁,面色紧绷,唇线抿直,目光复杂地掠过母亲那奢华庄严的背影,最终定格在父王那志得意满、隐现癫狂的脸上。
他对父王这看似昏聩实则冷酷的试探,生出一丝惧意与难以言喻的悸动?原来手握大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举烽!”姬宫涅沉声喝令,眼中精光闪烁。“我今日要看看这四方诸侯,谁衷心归顺与我!那申国老贼,为了申姜那个贱妇,还有宜臼那个不孝子,必在暗处窥探寡人虚实!寡人偏要示之以昏聩无道,令其懈怠!待其不备,寡人当亲率王师,雷霆一击,永绝申患!”
褒姒在无尽的冷意中漠然想,你的昏聩无道,实在无须用这多余的形式来表现。冷风吹得她面部都僵硬起来,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狼烟冲天而起,直贯云霄,警报传檄四方!
不多时,远方烟尘蔽日,马声呼啸。各路诸侯率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之师,日夜兼程,驰援王畿。甲胄蒙尘,士卒面带饥馑之色,显是历经艰辛。
褒姒的眉心狠狠地跳,姬宫涅道:“笑。”
见褒姒无动于衷,他狠狠将其掼下台,用力掐住她的下颌,逼迫道“我让你笑!听见没有!”
眼前这一幕让宫人都震惊,有些胆大的甚至悄悄窥视姬伯服的脸色——果然难看至极,姬伯服不想管眼前的闹剧如何,这分明是父亲的试探之策,母亲为何不配合?
就算是父亲真的不对,身为他的女人也该多忍让包容,尽力迎合每一个吩咐才是!父亲何时这样待过申后?他眼看着宫人眼中的诧异,自己跟着丢人,恨不得父亲掐得再狠一些,好让她记住教训!
终于,褒姒带着疲惫的笑颜重新登上烽火台,笑得无尽苍凉,当她看着台下荒唐的一幕,感受着姬宫涅掐着她的腰,忽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无法抑制。
她是真的被哄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花枝乱颤。
“诸卿辛劳!”姬宫涅也朗声大笑,笑声于空旷高台倍显刺耳,“余今日雅兴,携王后登台观景,欲一睹我大周诸侯忠勇之姿,果然不负所望!善!大善!哈哈哈!”
众人哑然。
烽燧示警,乃天子最高级别的求援信号,意味着王畿危殆,社稷倾覆在即。没有任何一个诸侯敢有半分耽搁。弃宴席!罢田猎! 立刻击鼓聚兵!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封国的军营:“急援王畿!勤王!勤王!”
诸侯们舍弃了舒适安稳的驷马安车,换上轻便却颠簸的战车。驷马口吐白沫,元戎的车轮碾过泥泞、碎石,昼夜不息!士卒们甲胄不离身,干粮就着冷水,在尘土飞扬中强行军。
“兼程而进!” 的命令响彻队伍。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是对天子安危的深切忧虑和对勤王职责的庄严使命感。只因他们是拱卫王室的屏障,是周礼秩序的捍卫者!他们要誓死保卫疆土,保卫国君!
曾经神骏的驷马,此刻浑身泥汗,鬃毛粘结,肋部剧烈起伏,喘着粗重的白气,马蹄铁磨损严重,有些马匹甚至累得口鼻溢血,腿脚打颤,几乎站立不稳,几欲跑死。
青铜札甲上蒙着厚厚的黄尘,汗水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许多士兵的草鞋早已磨穿,脚上裹着渗血的破布。长途奔袭让他们的队列不再严整,但手中的戈矛依然紧握,指向王城方向,眼神中燃烧着护卫天子的急切火焰。
郑伯友等年长诸侯,须发皆被尘土染黄,沾满泥点汗渍。他们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亲卫搀扶下,努力挺直腰背,步履沉重而急促地登上烽燧高台。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旧的风箱,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浸湿了鬓角。
这是一支疲惫之师,更是一支忠勇之师!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付出了最大的体力代价,透支着人马的极限,只为响应那象征着周室危亡的烽燧狼烟!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军队,更是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秩序的坚定维护,是对天子权威的无条件尊崇和效死之心!
然后,他们看见姬宫涅,一身戎装却纤尘不染,神情安然;倾国倾城的王后褒姒,裹着华贵的羔裘,笑得畅意舒怀。
然而,刻在骨子里的周礼和君臣大义,像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们。他们不能咆哮,不能质问,更不能拔剑相向。
礼毕,诸侯们沉默地起身,再无一言。
当日夜里,王后宫中的臣妾②全都跪在殿外,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看向褒姒的眼神也多了埋怨。
王后又是为何触怒王上?今日不都为了博她一笑而调戏诸侯了吗?究竟为何还要连累她们这群宫人受此苦楚?
“你不用受罚,我亲自选的王后该一直仪表端庄,”姬宫涅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就在这站着,好好看着她们,她们都是为你受罚的。”
“你明明笑得很好,为什么一定要一开始给我添不痛快呢?”
“姒,你就在这里看着,好好记住今日的教训。”
夜凉如水,冻住了褒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