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伍子胥，拜见大王。”

    阖闾客气地笑道：“相国请起。”

    他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略有诧异，但是规矩丝毫不错，语气满含感恩之情，“臣谢过大王。臣必当为大王尽全力以献微薄之力。”

    阖闾命他坐下，随即吩咐人上了新鲜水果和酒，“相国之位，才不算辱没了先生。”

    伍子胥再三谢过，在阖闾与他商议国事之余，见他周旋有度，又极尽真诚，想起眼下正有难事，便问道：“我有心留下佳绩，名垂青史，相国虽然人品贵重，渊博远见，却终究只是一人之力，恐怕费尽心神也难保完全。”

    伍子胥静静听着，心里已然有了盘算，却知道不可将心中早有人选的事告知阖闾，以防他对自己再起戒心，便行稽首大礼，“是臣无能。”

    阖闾没有叫他起来，继续道：“这世道，士无定主，像你就是为了灭楚国雪恨来报效本王，本王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命数，也是我的福气。”

    伍子胥心中一松，再三踌躇，语气坚定道：“臣确有一人选，可为大王分忧。”

    “哦？相国既有此心，直言便可。”

    “齐国贵族田氏后裔孙武。”伍子胥看着阖闾的脸色尚可，便继续进言。

    “齐国此时由田、鲍、栾、高四大家族把控朝政，权力倾轧不断。孙武作为田氏子孙，势必会被卷入权力斗争中，果然四大家族爆发冲突，孙武的亲族田穰苴因谗言被齐王罢黜，郁郁而终。”

    伍子胥心中为孙武感慨，面上却无表现，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姿态客观陈述道：“孙武不愿被沦为下一个牺牲品，所以选择离开齐国。”

    “在齐国，孙武所在的田氏虽为贵族，却日渐衰落，而齐国的国风极其看中出身，孙武见仕途无望，有闻得大王你治国有道，不重视出身，只在意才能，便慕名前来自荐。”

    阖闾听完后叫他起来，沉默半晌后终究觉得太过冒险，孙武乃楚国人，和伍子胥一样，皆非他族类，纵然是伍子胥助他杀了吴王僚而夺得王位，他也不会全然信任他，眼下又来了个外族的孙武，更是防不胜防。

    甚至万一他二人勾结，岂非自找麻烦？便叫伍子胥退下了。

    青昀见伍子胥神色不减，便问道：“先生可是得偿所愿了？”

    伍子胥一笑，“是，大王封我位齐国相国。”

    青昀吃了一惊，随即见到有内侍前来，说大王已然在都城最近的地方选了处宅邸，这就送相国过去。

    青昀见一切井然有序，规矩不错分毫，心里便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坐马车坐得心里都有阴影了，便问一位小内侍可否陪她一路走过去。

    伍子胥见那内侍同意了，便叮嘱道：“仔细跟着，千万要注意安全。”

    青昀眨了眨眼睛，脸上的酒窝越发显眼，一抬头一拍肩，“先生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正好也熟悉熟悉地形嘛！”

    伍子胥见她开心，便随她去了。

    小内侍是不说话的，青昀一路叽叽喳喳的，也不见他给半点回应，四下无人，青昀便道：“我们年龄相当，现在并无其他人，我们不必论那些规矩，只好好聊聊天如何？”

    内侍虽年龄尚小，却是个谨慎性格，不住地低头，将左手向前方伸，“青昀先生，请快些走吧。”

    青昀便不再勉强，只是才走了几步，便重新停了下来，内侍忙抬头看他又怎么了，却见一男子站在他们面前，他仔细一看，那男子笑着走过来。

    “你是谁家的小先生？”

    青昀见这男子生得甚是好看，又笑得温和，便问道：“先生是……找我们问路吗？”

    这周围还是无人，这男子凭空挡道，一定有缘由。

    “我是刚被选中的太傅，授命辅佐诸位公子，眼下刚进吴宫，不小心便迷了路。”

    青昀在心中笑怎么可能？若为皇子老师，吴国怎可能不重视？自己眼前都多了个规矩甚严的小内侍，何况王室公子的太傅呢？

    她笑着颔首，“太傅大人好。”

    男子看着她，“不知你是？”

    “我是吴国一位先生的学生，叫我青昀就好。”

    男子眼睛一眯，也坦诚道：“我的名字是望舒。”

    “我对吴宫也并不熟悉，不过你可以问问这小内侍呢！”

    望舒一笑，“是吗？”随后将目光看向小内侍，“那请问东序该怎么走？”

    小内侍看着男子，指了指右侧，青昀分明看见小内侍一闪而过的慌乱，但是她面色不改，“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

    “不急，”望舒向前两步，“这两天并没有教书内容，大王叫我先熟悉熟悉这里，也认得出入的路，所以我不如与你一同前行，你看如何？”

    青昀客气道：“怕是不同路，我现在还不知我家先生住在何处，远近都还未可知。”

    “无妨，我也是四下熟悉，走到哪算哪。”

    青昀见状便笑着点点头，与其并肩而行。

    “青昀先生是吴国人？”

    “望舒太傅是齐国人？”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望舒先止住了笑意，“我是吴国人，只是一直住在郊外，现如今刚考入宫中。”

    青昀面露赞赏，“能被选为太傅的，一定是有才之士，青昀在楚国已见到不少有识之士，如今看来先生并不逊色分毫。”

    望舒闻言，知道她是在故意透露消息，一时间拿不准她的主意，便细看她两眼，“青昀竟是楚国人？”

    “是。”

    “有何不妥吗？”见望舒盯着自己看，青昀笑着摸了摸脸，“还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又或者是，太傅对楚国有偏见呢？”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眼底分明闪过一丝凉薄之色，望舒忙道：“青昀，你误会了。我只是听说楚国美人极多，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一时才失态了。”

    青昀淡淡一笑，“各国的美人都各有特色，层出不穷，得太傅如此夸赞，青昀实在是惭愧。”

    “何况美人多指女子，太傅是用错词了。”

    “怎会？美人本就是雌雄莫辨的。”他正欲多说，却忽然停了下来。

    轻轻拂袖，发现那上头沾染了一些墨，不由得面色一沉。

    “墨色染袖，令太傅不快吗？”青昀揶揄道：“难不成要红袖添香，太傅才会一笑？”

    望舒闻言一愣，看着青昀的眼神有些惊讶，“青昀看着年龄尚小，竟会出此言论？”

    “太傅看着二十有余，我才做此猜想。”

    望舒笑着叹气，“我只是气自己粗心，也不知今日在多少人前丢了面子。”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青昀的打扮，只见颈边有一处小小红痣，在白皙的肌肤上更显艳色。

    “小先生的装束倒简单，而且干净得很。可见素日是勤快人。”

    正说着，小内侍已经停了下来，青昀抬头一看，此处名“伍相宅”。

    望舒也停了下来，“伍相？”

    青昀忽略了他的疑问，“青昀已经到了，这小内侍也要回宫里复命，太傅请自便吧。”

    望舒愣了一下，不料她如此不客气，甚至都不装一装，便索性道：“我以为今日与青昀共度一路，已算有缘相识。”

    “青昀第一次回家，便有吴王亲自相送，青昀已经倍感荣幸。”

    她看似恭谨，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戏谑，“若此刻请大王进来，我倒没什么，但是大王该如何向相国解释呢？”

    “总不好直说怀疑他吧？”

    望舒脸色一僵，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才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青昀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他，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了，大王心胸宽广，一定不会问责任何人，是不是？”

    “我们可是‘共度一路 ’呢。”

    她将他方才的话还给了他，一时间阖闾面对他天真的笑脸，一时间还真有些无计可施，只好无奈道：“那是自然。”

    青昀听见许诺后便指了指他的腰间，“我虽才疏学浅，但是很多事情还是懂得的。青玉刻双龙璜，唯有诸侯可佩戴。”

    她扬起脸看着他，“你一出现，这小内侍便打了个哆嗦。照理说，他守规矩得很，轻易不肯多发一言、多走一步，却在我已经到地方的时候依然没有离开……若是一般的主子，他肯定不会久留，可眼下显然是在等你的样子，我便更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阖闾随着她的话向小内侍望过去，却见青昀挡在小内侍面前，“大王可是说好了，不许问责任何人。”

    阖闾这回不隐藏自己的表情了，又好笑又好气地问她，“若本王真生气了，别说是他，你也自身难保。”

    “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同我这么讲话？”

    青昀见他虽说得严厉了些，但眉眼带笑，便道：“我刚进吴宫，就如此幸运地面见君王。让我有机会一睹大王风采，可见老天多么厚待于我，所以必不忍心叫我受难。”

    她虽然在溜须拍马，却不惹人讨厌，少年特有的调皮劲儿和天真可爱甚至让他有些着迷。

    “罢了罢了，是本王的疏忽，若不是多配了这玉璜，想必你也猜不出来。”

    “那可未必，还有一点呢！”她竟然还得寸进尺，脸上还有得意的表情。

    “若真是初初入宫的太傅，又是刚从京郊过来的，自然是要更加谨慎，怎会因一块污渍便不假辞色地生气了？”

    “显然此人的喜怒已经可以不用在人前克制了，无须做任何不遂意的假，吴国之境有此资格的便只有一人——就是吴王。”

    阖闾看着她，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大王你当时脸色就阴沉下来了，那一瞬间的压迫感真是吓了我一跳！君王威严尽显啊！”

    可是她看着分明没有被吓到，反而还敢调侃自己。

    阖闾打量着他，忽然凑前两步，青昀吓了一跳，忙往后撤退两步，警惕地盯着他。

    “你去那边等本王。”

    阖闾见小内侍走远了，便低声笑道：“实在是见识丰富，又观人与微呢。”

    青昀瞪着他，他也不恼怒。

    “但本王觉得小先生低估本王了。”

    他的眼神有些凌厉，但是却不带威慑，“或许本王一直都叫错了，不应叫你‘小先生’，应该叫你……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