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舟登陆！”
孙武指挥着三万联军从淮河乘船西进，到达淮汭之时，一声令下。
“向南翻越大别山！”
他在赌，赌楚军不会相信他们愿意选择如此艰难的路，赌他们低估了吴军的决心和毅力。
蜿蜒嶙峋的山路，吴军一步一步向前行，烈日当头，汗水在脸上流淌，流进眼睛里是火辣辣的疼。
身上是甲胄，手上在攀岩，脚踝酸痛无比，青昀艰难地喘息着，有些发晕。
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她，虽不发一言，但手上的力度未减，让她能稍作喘息。
“我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阖闾闻言拿过水囊，递给她。
“你不喝么？”
阖闾看她一眼，拿起另一个水囊喝了一口。见天色不早，便叫停整个队伍，叫大家原地稍作歇息。
他自如地为她脱下脚上的草编鞋，动作轻柔缓慢，很怕碰伤了她。见没有血泡，就换上了稍微结实点的麻布履，随后起身要去看大军的状况。
青昀拉住了他的手。
“你在生气？”
阖闾别过头，“没有。”
“那你看着我说。”
“我才不看你。”
青昀柔声道：“不肯跟我讲话，不肯和我喝一个水囊里的水，现在还不肯看我。”
她的话音一转，笑道：“大王，怎么办，我要失宠了。”
阖闾当即就要甩开她的手，却不想青昀料到了他的动作一般，使劲抓住了他。
他现在对吴军的强大更有自信了，毕竟他一时间都没办法甩开青昀的手，足以见得吴军被训练得多么强壮。
“放开。”
青昀看着他，不放。
“大王在生什么气？”
阖闾压下心头的火，那天在城墙上看见青昀孙武二人，听孙武唤她“青昀”，举止虽然不算亲密，但也不算陌生，他只知道当初伍子胥和青昀一起举荐孙武，却从没想过这两者能有什么其他的关系。
而且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甚至不敢出声质问，而是选择了离开。
此时此刻对上青昀清亮的双眼，他心中一阵悲哀，闭上了眼睛。
“阖闾……”
青昀感受到了来自于爱人的无助和失落，那种伤心迅速蔓延在两个人的身心，她连忙靠近，试探性地抚摸阖闾紧皱的眉头，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当她得知阖闾要亲自带兵伐楚的时候，心头一惊，此前并未听说他有这样的打算，尽管不相信，但是她还是隐约有预感，阖闾或许有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她也说不定。
夜色更深了，极度疲惫下的众人在有序组织休息时间，一片安静。
阖闾叹口气：“没事，歇息吧。”
他用薄被把青昀整个抱起来，让她睡在自己的臂弯里，以确保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护在她的身边。
青昀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小声问：“你什么时候有事瞒着我了？”
明明是你有事瞒着我。阖闾心想。
“阖闾，你要一直和我这样下去吗？”
“战场上的事，谁说了都不算，刀剑无眼，生死不定，你要和我这样吗？”
你也知道刀剑无眼，危险万分，那你怎么怎么不想想若让你来，我该多担心多痛苦？
“阖闾，你亲自挂帅的原因不是为了我。若有什么事……”青昀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轻声而坚定地下了结论。
“你怎么知道不是？”阖闾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伍相、孙将军，二人之力足以完成此次任务，纵然有不测，若他们还没法抗衡，便是找遍吴国也没人能做得了什么。”
“既然如此，我留在吴国处理政务不好吗？”
他的怒火像是攒不住了一样，低声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当初你说要跟随他们一起来，我知道拦你不住，所以一时间没控制住情绪，你却以为我是在逼你心软，以此来留下你。”
“今天，我的确有大半原因是为了你……”阖闾的声音发抖起来，“你竟然全然否认！”
他扶住她的头，将她枕在下面的手臂抽了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愤愤走向不远处的河边。
青昀心中一沉，连忙追了上去，她有直觉阖闾绝非仅因此而生气，今晚必须问清楚。
毕竟战场上生命难测，若真是天命不顾，他们不能什么话都没说开，怄气到最后。
“阖闾，听我说！”
“是我不好，但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我没有全然否定，但我也不能全然肯定啊！你毕竟是一国之君，这场战役又绝非儿戏，我实在不想也不敢接受你是为我而来。”
阖闾盯着水面上倒影出来的自己，艰涩开口，“你就这样低估我对你的感情吗？”
“不是低估，是不敢。”青昀的鼻子一酸，“我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奔赴战场的，你同意我来，是成全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王后女扮男装从戎出征，便是当时伍子胥听了，也诧异无比，确认再三。
“我怎么敢再想你竟然肯为我做到这个程度，阖闾，我很感动，但是我也很害怕。”
阖闾听见青昀的哽咽，低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别哭，是我不好。”
他看着青昀泪眼婆娑，他想为她擦眼泪，但是一切从简，他手上并没有多余的手帕，他将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然后摸上她的脸。
“你究竟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呢？”青昀弱弱地问。
阖闾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挣扎，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你和孙武，是什么关系？”
青昀有些诧异，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不重要，眼看着他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终于等到他肯开口，她又怎么会放过他敞开心扉的机会？
“我对孙武动过心，他亦然。”
阖闾倒吸一口凉气，瞠目看着她，“你承认了？”
他已经怔住了，青昀却露出一丝浅薄的笑意。
“你既然问我，我便不能瞒你。”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青昀没有躲闪地对上他的视线。
“那会儿他还以为我是男子呢。说起来，这方面你比他敏锐多了。”
青昀看他一眼，眼底有止不住的悲哀。
阖闾的脑中回响出一个答案，挖得他心脏一阵苦涩，却还是自虐般地开口：“他以为你是男子，却还对你动心了吗？”
他的脸色有些差，“他以为你是男子，却还是对你表明心意了吗？”
他看见青昀点了点头，一瞬间脑子就有些混沌。
这是什么样的动心程度，能让孙武不在乎性别地去喜欢一个人。
如若青昀答应了，凭孙武的品格，八成也不会让青昀无名无分地跟他在一起。
“那是你没有答应吗？”他听到此处已经是感慨大于吃醋，孙武人品贵重，他身为一国之君，竟生出些自愧不如之感。
“是，我没有答应。”
青昀叹气道；“他有家室。而我所愿是一不嫁人，二不为妾。”
“也是我有意为难，不肯向他袒露女儿身。”
她的笑容终究是有些苦涩，“所以我们都不愿意为难对方，不愿他承认自己喜好男色——尽管我知道，他当时动心的就是我的灵魂，与皮囊决无关系。
“在此基础上，他清楚我若选择他，终究是不明不白的。”
“若连最基本的大白于天下都做不到，他也觉得很委屈我，当然他也知道我绝不妥协。”
阖闾喃喃道：“你们便这样心意相通吗？”
青昀看着他，“不止心意相通，我们还坦诚相待，这些话是后来摆在明面上说的。”
阖闾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知道自己待青昀已然很好，将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却不知世间还有这样沉甸甸的感情
——不在乎性别，一心一意为心上人着想，宁愿天各一方也不愿意对方为自己妥协。
那自己和青昀的感情呢？算什么？
青昀一直没有错过他表情的变化，此刻已然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阖闾，你介怀我和孙武的过去吗？”
阖闾茫然地看着他，这份感情真挚纯粹，二人的人品又让他相信他们绝无苟且，他能介怀吗？
“你可以介意，阖闾。”青昀主动拉住他的手，抚摸他的眉头，“你是因为在意我，才会有这种情绪。”
“不要压抑、也不要觉得自己不配，你的反应是正常的。”
“你是因为孙武有家室才不肯的吧？”
阖闾看向她，若自己当时有王后呢？又或者，青昀在不在意孙武的过去呢？
可若细说过去，那他又是远远不如孙武了。他虽无正妻，但宫中的姬妾众多，青昀嫁给他以后，甚至还有照顾这些姬妾的义务和责任。
青昀在意他的过去吗？是不是为了他，牢牢地将这份介意藏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纠缠呢？
“是，我和他是有缘无分。”
她坦荡地承认了，而且问心无愧的模样。
“但是阖闾，我们是有缘有份。你的地位无法更改，而且你已经尽你所能把我想要的都给我了，这已经足够了，我总不能要求你是完人，那太不实际了。”
她吻上他的脸颊，“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所以不要质疑。”
阖闾摇摇头，“我更愿意我们是由自己的心意做主，排除万难在一起。”
“怎么不是？你难道忘了那算卦老头的话了吗？他说你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却还是愿意与天命抗争，这怎么不算你的爱和付出呢？”
“阖闾，你不要低估自己。我当时的原则除了不做妾，还有不嫁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可是你看，我见到你，爱上你，便破了自己的原则啊。”
阖闾摸了摸她的肩膀，他知道若她不愿意，是绝不会强迫自己改变想法的。
那自己该感谢老天么？该庆幸自己不像孙武一般有正妻吗？该庆幸自己早就识破她的女扮男装，而没有接受爱情对性别的考验吗？
若青昀是男子，他能像孙武一样表明爱意吗？他能做到吗？
“青昀，我觉得自己比之孙武待你的情意，或许远远不如。可是我没办法让时间倒退，去试探自己喜不喜欢‘身为男子’的你，去探究自己是不是爱你的灵魂，去为你争取，为你一搏。”
他的声音万分沙哑，先是犹豫地楼她在怀，感受到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于是变得坚定起来。
“或许我真的该庆幸，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吧。”
青昀回抱住他，“得君如此，也是我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