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旁，一俊秀男子俯瞰半晌，微凉的风抚在他的面颊，他有些惬意地遥望远方，最后定格在了那湖畔的清荷上。
靠近岸边的荷花有两株，一朵白荷开了一半，一朵粉荷花整个全开了。
荷叶上的露珠悠悠地转着，男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温和地笑了笑，随后挽起裤腿，赤足走进湖边摘荷花。
他爱惜地用袖子擦了擦落在根茎上的淤泥点，将两朵荷花抱在怀里，粉色荷花戳在他的脸颊上，他怕伤了花瓣，便将两只花朵都斜着抱了起来。
内侍有些惊讶地喊道：“大王！”
阖闾冲内侍摇摇头，接过布帕擦了擦小腿，自己穿上鞋子道：“无事。”
阖闾见青昀还没有回来，便寻出个大碗将荷花放进去，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通传说伍子胥求见，他一边往碗里添水一边道：“好，叫伍相等一会，本王这就过去。”
临走前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那荷花，根茎虽直却并不坚硬，所以被碗边硌出了痕迹……不过国事重要，待青昀回来，他们一起玩便是。
他摸了摸自己拿起的一株荷叶，将它按在水里，看它的表面被水淹没，不一会儿又自己浮上来，一点水珠都没有留下，觉得挺有趣的。
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他想，青昀会喜欢的。
“攻楚时日已到。”孙武的声音响起，青昀闻言神色一凛。
“将军与大王和伍相商讨了吗？”
孙武看着她，“想必伍相已经在和大王说了。”
青昀压下心头的不安，点点头道：“的确也到时候了。”
她抬头看着远方斜阳，“现如今，吴国和蔡唐两国联合，兵力约三万，楚国如今虽内忧外患，兵力也绝对超过十七万。”
“想必你们这次不会沿淮河西进了，是吗？”
青昀一笑，笑容中有说不清的感慨，“孙将军的良策是什么？”
孙武的表情看似没有波动，但青昀能感受到独属于他的那份盎然的风采。
“放弃水路，走迂回战术。”
一字一句简单有力，青昀细想他的话，略怔一下。
“你要走山？”
孙武没有否认，青昀展颜，“将军真是……青昀叹服。”
孙武见她并不出反对之词，又见她没有细问，不由得问道：“你不觉得这计策冒险？比如地势险要，虽可出其不意但很有可能自找麻烦？”
孙武深吸一口气，“我当初提起此计时，反对理由众多，你便一个都不怀疑吗？”
青昀凝视他半晌，慢慢开口：“不怀疑。”
“若走大别山和桐柏山处的三个隘口，冥阨、直辕和大隧，兵锋可直指楚国都城郢都。”
青昀扬起下巴，“我赞同将军的提议，不在于别的，只在于我参与了所有的训练。”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相信我吴国的强兵。”
“何况我是要跟着去的。”青昀笑着说：“若真发现不行，我们还可以在战场前夕商量的。”
孙武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大王真的同意你去？”
“为什么不呢？”青昀回忆着阖闾的神情，“他会支持我所有决定的。”
“我毕竟是伍先生带出来的人，他很信任先生。而且他并不盲目，知道我起码不会去添乱的。”
“他也相信孙将军的练兵水平。”她指了指右下角的一列队，“我是这支兵的第一弓箭手，我有上战场的资格。”
青昀目光灼灼，闪着令人动容的光。
“怎么回事……”
青昀进殿的时候，看见阖闾背对着自己坐在案前，他的身边有好几处水渍，而且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烦躁的样子。
“怎么了？”青昀轻声问道。
她明显看见阖闾的后背一僵，然后转过头看她，讪讪笑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荷花？”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案上的东西——一白一粉两朵荷花，各有颓败之势，花瓣边缘打着泛黄的卷。
“这是怎么了？缺水了不成？”
阖闾看她笑盈盈的样子，心中没那么郁闷了，“我下午去摘的，放水碗里了，想来是摘下来便不吸收了吧，才没多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去摘的？”
阖闾从不夸大其词，所以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写照，青昀闻言不由得想了想他亲自去为她摘荷花的情形——他是不喜欢身上沾染一点污秽的。
但荷花之地，淤泥满满，泥泞又多，绝不会干净的。
“是啊，我自己摘的。”
阖闾不以为意道：“其实我摘的时候真的挺好看的，又新鲜又水灵。”
他有些懊恼道：“我该问问哪个宫人的，他们肯定比我懂该如何养护。”
他感受她的唇贴上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够好了，我觉得现在就足够好了。”
她笑着看他，“我很高兴。”
青昀拿出一些细木条，那是她上次去做火矢的时候比对材料用的，有的被削成了尖尖的木签。
她摘下了那朵白色荷花尚未开完的一半花瓣，又将粉色荷花全部摘下，留着粉荷内比较新鲜的花蕊。
她先是将粉色花瓣匀出一部分摆成开花的样子，然后在中心用木签穿起来按在被砍下来的一段根茎上，随后又将剩下的白荷花瓣和粉荷花瓣以“一白二粉”的规律层层叠好，最后插上花蕊。
一朵粉白参半的荷花仿佛活过来一半被放在水碗上，阖闾心随意动，将碧叶往前推了推，随着波纹的荡漾，漂到了荷花旁边。
闪着光、有暗影似的水中，一株粉白荷花伴着一片荷叶，静静立在那里。
“好美。”
青昀闻言回握住他的手，“当真？”
“当真。”
青昀一怔，她分明听见了他的鼻音。
“大王？”他不吭声。
她急切起来，“阖闾？”
“嗯。”还是很重的鼻音。
“你……”青昀心头一震。
阖闾的眼圈红了，抱住了她。
他哭了？
他上次哭是因为以为她生产快死了，这次也是因为担心她……
她的心头忽然涌上来一阵酸涩，甚至有些许慌乱。
殿内很安静，空气像是凝固了一半。青昀看见那刚被自己手按下去的荷叶已经自己又升了上来，叶片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猜透了什么一样。
“你如果不想我去，我可以不去。”
“阖闾，你不要自苦。”
阖闾愣了一下，敏感地抬起头看她，“你以为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留下你吗？”
不是么？
青昀脑中更混乱了，那些曾经被刻意回避的生离、甚至死别，在此刻骤然浮现出来。
“我没有那么卑劣。”
这回阖闾的声音一点鼻音都听不见了，甚至是她多年不曾听过的冷硬。
青昀眉头微蹙，她真的会错意了吗？
只是她尚未说出什么，他留下一句“早些歇息”，便松开抱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他们分明都明了这是沟通上的问题，绝不上升感情，却在此情此景下都选择了沉默。
阖闾的泪被自己强硬地憋了回去，青昀则是起身洗脸，殿内再无一点声音。
相识七年，他们之间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呢，会不会同样也不知道？
翌日，刚结束完一天的训练，青昀接过小烛的布帕，慢慢擦着脸，想起昨天的场景，不自觉地在布帕上留下和汗液混在一起的泪痕。
“小烛，下去等我。”
小烛担忧地看她一眼便退下了，他能明显感觉出来，青昀今天的状态很不好。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马上要开战，所以担心么？想必就是如此了，小烛想，既然是这个原因，那除了孙将军，再没人能刚好地开导青昀了。
孙武上到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看见青昀连常服都没有换上，她还是一副男兵打扮，从背影看仿佛还是当日的那个少年。
“青昀。”
青昀深吸一口气，“孙将军么？我无事。”
孙武无奈地叹口气，“你有事无事，我听得出来。”
青昀起身，“真的无事，我回去了。”
“青昀，你说过的，我们还可以当朋友。”
孙武笑了笑，“我早没有其他的心思了，真的。”
青昀看着他，一阵晚风吹过来，让她也不禁想起来竹林时的那阵风。
孙武的表情真诚坦荡，如今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真如兄长一般。
青昀放松下来，扯了扯嘴角道：“好吧。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不对，或许不是一件，而是很多件。”
“我猜，是为了你想和我们一起杀进楚国的事？”孙武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遥远的天际。
青昀有些难堪，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和阖闾对此事绝对没有问题，今天却一下子就被孙武猜中了。
“这不奇怪，青昀。”
“大王很珍惜你，他在意你的平安甚于所有。”
“这个你是可以理解的，是吗？”
“我当然理解！”青昀忙道：“我生夫差的那天，我真以为自己快死了，当时阖闾八成也是这么想的，我永远都记得他当时的恐惧和悲伤，我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要自己再涉入险境，也绝不要他再这样担心。”
“可是后来我参与练兵，好像找到了人生的另外一种意义。再加上早年间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我真心觉得，这才是我想要的。”
“我也的确做到了，不是吗？”青昀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老天给予我天赋，我成为了真正的弓箭手，老天也给了我机会，让我能有上战场的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其实都占全了。”
“我现在才开始担心离别，是不是晚了？或者如果我开始担心离别，甚至因此而做出一些感性大于理性的决定，那我得多看不起自己。”
孙武见她面色凝重，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想先让她放松下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青昀，你先冷静。”
台阶的另一侧，阖闾正在往上迈台阶，甫一抬头，他看见左前方的两个人影。
孙武的手搭在青昀的肩膀上，风声不大，他听见他叫她“青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