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御花园有几分暖意,但萧瑟寒封卷过湖面,仍带起凉意。
皇帝缓步而行,身侧是形容憔悴的崔贵妃。曾经明艳照人的宠妃,如今形销骨立,眼眶红肿,只余下令人心碎的苍白与空洞,沉默地跟着。
“予安啊,”皇帝停下,声音低沉疲惫,“翊儿他……”他想给这位心力交瘁的母亲一丝希望。
“陛下!”崔贵妃猛地抬头,枯竭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光亮,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急切抓住皇帝衣袖,指节泛白。
“翊儿找到了吗?有消息了?他在哪?平安吗?”一连串追问带着颤抖哭腔。
皇帝看着贵妃眼中那脆弱得一触即碎的希冀,喉头艰涩滚动。那些苍白安慰之词,在康王失踪两月的现实面前,沉重堵在喉咙里。
想到方才探子传来谢承翊被北狄人带走的消息,他嘴唇微张,最终化作一声深重叹息。
他轻拍贵妃冰冷的手背:“予安,莫要太过忧心,翊儿……定会找到的,朕向你保证……”话音未落,尾音已显虚浮。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骚动,夹杂低促议论和匆忙脚步。
大太监冯德全眼神一凛,快步上前查探。片刻后,他疾步折返,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双手托着一卷密封文书,躬身急报:“陛下!八百里加急!西北边境……烽火军报!”
“边境?”皇帝眉头陡锁,心头掠过不祥。他猛地伸手夺过文书。明黄绢帛入手沉重,火漆鲜红刺目。皇帝撕开封泥,展开军报,目光如电扫过。
只一眼!
皇帝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绢帛的手指猛然收紧,竟将那绢帛攥得扭曲深陷!
方才的温和疲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是山雨欲来的铁青与凝重。下颌绷紧,眼神锐利如刀!
“冯德全!”皇帝声音陡然拔高,淬冰般寒冽,威压穿透寂静。
“奴才在!”冯德全心头剧震,跪倒在地。
皇帝猛地合拢攥变形的军报,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即刻鸣钟!传朕口谕——紧急军情!召集在京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无论任何缘由,半个时辰内,紫宸殿朝会议事!延误者,以抗旨论处!”
“遵旨!”冯德全洪声应诺,深知此令非同小可!他立刻起身,朝心腹厉声吩咐:“快!分头传谕!各部各衙……一个都不能落!要快!”
几名太监侍卫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平静御花园瞬间被肃杀之气笼罩。
皇帝捏着那重逾千钧的军报,目光沉沉望向西北。崔贵妃的悲泣、康王的失踪,在这突如其来的国难面前,似乎暂时被压下,只剩冰冷烽烟弥漫心头。
......
明昭女塾的书斋内,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这间偏厅里的凝重。
孩童们清脆稚嫩的读书声穿过庭院,伴着微风隐约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寂静如同一潭深水。
叶二娘坐在一张硬木凳上,双手紧紧交握在膝头,指节用力到泛白。
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对面的田仲,里面盛满了孤注一掷的希望,仿佛那是维系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月棠和许清宴分别坐在她左右两侧,无声地传递着关切与支持。
田仲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卷宗和几张泛黄的证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嫂子,这些……便是这些时日,我所能搜集到的全部证据。”他指着那些纸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向非常明确,足以证实杜兄遭人构陷,挪用官银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闪烁着正义的光芒,“如今只待齐兄外差归来,我与他核验对接一番,便可正式上书刑部,为杜兄翻案,还他清白!”
秦月棠和许清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喜。她们看向叶二娘,期待着她长久压抑的冤屈终于得见曙光的激动。
叶二娘听完,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她憔悴却依然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颊汹涌而下。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田仲深深一福,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感激:“多谢……田大人……多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替我家官人……替我们全家……给您叩头了!”她说着便要屈膝跪下。
田仲慌忙起身扶住她:“使不得!嫂子快请起!”然而,当他触碰到叶二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臂,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眼眶一热,视线也随之模糊了。
“只是……只是……”田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得艰涩无比。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叶二娘那双骤然蒙上不安阴影的眼睛,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掐得泛白。
那些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的残酷话语,此刻却重如千钧,怎么也吐不出口。
叶二娘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不详的预感让她心跳如擂鼓。
她本能地感受到灭顶的恐惧,猛地向前一步,枯瘦却依然白皙的手指死死抓住了田仲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布料撕裂。
“田大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尖利,“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您快告诉我!求您了!”她年轻妇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此刻充满了绝望的祈求。
田仲被她凄厉的眼神钉在原地,仿佛承受着千刀万剐。他闭上眼,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出冷硬的线条,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那残酷的噩耗:“我前几日才接到消息,杜兄…他…他已被定为贪腐之罪…于数月前…被斩首示众了……”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叶二娘双目圆睁,瞳孔骤缩到极致,里面所有的光亮和希望在一瞬间被彻底抽干碾碎,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斩首……示众……”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年轻的心脏。
“……官人……”她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气音,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婶子!”“二娘!”
秦月棠和许清宴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扶住她瞬间失去意识的身体。叶二娘的头无力地歪在秦月棠肩头,脸色灰败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快!扶她去床上!”许清宴急声道,两人合力,小心地将这承受了灭顶之灾的年轻妇人架起,搀扶到隔壁厢房的床榻上安顿好。
田仲则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惨白,久久无法动弹。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楚。
巨大的愧疚感和无能为力的愤怒将他淹没。是他给了希望,却又亲手带来了更深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安置好叶二娘的许清宴重新回到偏厅。
看到田仲依旧呆立在那里,肩膀微微塌陷着,背影充满了沉重的负罪感,她心中涌起浓浓的不忍。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田仲僵硬的肩膀,声音带着安抚的温柔:“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看到了,你已经尽力了。”
田仲像是被这触碰惊醒,缓缓抬起头。这个年过而立的清官,此刻脸上竟布满了清晰的泪痕,混杂着痛楚与愤怒。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硬木方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奸臣当道!小人弄权!我……我恨不能亲手砍了这些狗官!挖出他们的黑心肝!”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扭曲。
平日里圆滑谄媚的面容,此刻被滔天的怒焰灼烧得有些狰狞。
许清宴看着田仲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赤诚怒火和对这污浊世道的痛恨,自己的鼻尖也忍不住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喉间的哽咽,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递到田仲面前。
“田大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目光直视着田仲通红的双眼,充满了信任的力量,“只要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清官,还在为公道奔走,还在为蒙冤者呼喊,”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我相信,总会有沉冤昭雪,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一定会的!”
田仲愣住了,满腔的怒火仿佛被这清澈坚定的目光和话语浇上了一捧清泉。他看向许清宴那双明亮、充满力量和信念的眼睛。
那目光像黑暗中的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他心底几乎熄灭的斗志。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新的力量:“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伸出手,略带颤抖地接过那方带着体温和皂角清香的手帕。
“大人……田大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急切而惶恐的叫喊,打破了室内沉重的气氛。
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吏部小吏服色的年轻人站在院中,神色慌张,额头布满细汗,正焦急地呼唤着。
田仲立刻意识到有紧急情况,迅速用手中的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动作间,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柔软的布料,愣了一下,低声道:“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许清宴看着他狼狈又固执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面上却故意瘪了瘪嘴,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个帕子而已,送你好了。”语气尽量显得轻松随意。
田仲心中微动,一股暖流悄然流过冰冷的胸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暗暗捏紧了手里那方承载了理解与信任的素帕,将它郑重其事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袖深处。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对着门外的小吏沉声道:“知道了,我即刻就来。”他转向许清宴,微微颔首:“县主,我先告辞了。”
许清宴也点了点头,头上的木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颤,簪头那朵小巧的山茶花在冬日阳光下绽开一抹柔和的暖意。
田仲大步踏出门外,那小吏看到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急切地迎上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大人!陛下派人传来口谕!八百里加急!命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即刻入宫,紫宸殿紧急朝会议事!不得延误!”
田仲眉心骤然紧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心脏。若非惊动朝野、动摇国本的大事,绝不会在此时刻召集百官紧急入宫!
他立刻挺直腰背,脸上所有的悲戚与愤怒瞬间被凝重取代,果断下令:“走!备车!速速入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快步向府门外奔去,留下身后一片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