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御座之上那沉重的威仪。
皇帝端坐于蟠龙金椅,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缓缓扫视着阶下垂首的群臣。
那目光所及之处,大臣们无不脊背紧绷,寒意自脚底升起。
“众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威严,如同闷雷滚过殿宇。
“西北边境烽烟再起,北狄铁骑陈兵关外,虎视眈眈。敌酋撕毁三十年太平之约,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皇帝的话音刚落,短暂的沉寂后,朝堂瞬间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炸开了锅。
“陛下!”一位白须老臣率先出列,声音激愤,“北狄蛮夷背信弃义,悍然撕毁盟约,兵临城下,此乃欺天大罪!若不迎头痛击,国威何在?臣以为,当立即调集重兵,严阵以待,以雷霆之势挫其锋芒,叫贼子知我大乾不可轻侮!”
“王大人此言差矣!”另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文官立刻反驳,语气带着谨慎。
“北狄虽陈兵关外,然其主力尚未有大规模入侵之举。兵戎相见,劳民伤财。臣以为,或可遣重臣为使,探其虚实,晓以利害,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岂非上善之策?免生灵涂炭,方显我天朝仁德。”
“仁德?”一名年轻的武将忍不住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血气方刚的怒意。
“面对豺狼谈仁德?李大人未免太过天真!北狄此举,分明是试探我朝虚实!若不立刻予以强硬回击,杀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只怕他们会得寸进尺,以为我大乾无人!臣请战!愿率本部兵马为先锋,直捣敌营,取其贼酋首级献于陛下阶前!”
“莽撞!”
“国战岂能意气用事?”
“粮饷、兵员、军械,哪一样不需要周全考量?”
一时间,主战、主和、主守的争论声浪此起彼伏,紫宸殿内嗡嗡作响,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文臣引经据典,以史为鉴;武将慷慨激昂,力主杀伐。
看似为国献策,其中却也掺杂着党同伐异、试探君意的暗流涌动。
皇帝端坐其上,面色沉凝如水。他倾听着这些五花八门、甚至有些纸上谈兵的建议,心中的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这些争论,于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毫无助益。他猛地抬手,指节在光洁的紫檀御案上重重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沉闷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群臣皆是一凛,立刻噤若寒蝉,垂首屏息。
“好了!”皇帝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全场。
“北狄铁蹄已踏至门前,此战,避无可避!争论无益!朕只问一句——”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敲在群臣心头,“在场诸位,谁愿披甲执锐,领军出征,替我大乾,讨伐北狄?”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肩上。
领兵出征,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责任,胜则功高震主,败则粉身碎骨,更遑论远离权力中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缓缓出列。
他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正是年逾六十的镇国将军潘苍朔。
“陛下!”潘苍朔的声音嘶哑却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铁血之气,“老臣潘苍朔,愿领兵出征!定当竭尽残躯,誓死捍卫疆土,为我大乾重创北狄贼子,扬我国威!”
潘老将军的出现,让殿中不少武将面露敬意,却也难掩担忧。
他虽仍有军人的铮铮铁骨和凛然气魄,但岁月不饶人,花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身躯,无不昭示着他的力不从心。
长途跋涉、严寒酷暑、瞬息万变的战场,对这位老将而言皆是难以承受之重。
皇帝看着这位为大乾征战半生的老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敬意,更有无奈。
他深深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难得的关怀:“潘卿拳拳报国之心,朕心甚慰。然将军年事已高,此番远征路途遥远,环境艰苦,朕实在于心不忍,更忧长途颠簸有损爱卿贵体啊。”
潘苍朔嘴唇翕动,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光芒,仿佛还想争辩什么。
最终,在那不容置疑的天威和自身年迈的现实面前,他眼中的火焰黯淡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一揖,默默退回了班列。
潘苍朔的退下,仿佛抽走了殿中最后一丝勇气。空气再次凝固,无人再敢轻易出声。
文武百官的头垂得更低,目光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那上面有解决困境的答案。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一张张低垂的面孔——太子一派、康王一系、那些明哲保身的墙头草……越看心中越是失望与冰冷交织。
难道诺大一个大乾,竟无一个忠勇可靠之人可担此重任?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大殿压垮之时,殿前那抹最尊贵的明黄色身影动了。
太子谢承衍,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周,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整了整衣冠,姿态沉稳而庄重地走出队列,在御阶之下撩起蟒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父皇!”太子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响彻寂静的大殿。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擂鼓般的心跳清晰可闻。太子?储君亲征?这消息太过震撼!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冕旒下的目光深邃莫测,牢牢锁定了阶下跪伏的儿子。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赞赏”:“哦?太子竟有如此胆识?愿意亲赴沙场,为国分忧?倒是……叫朕刮目相看呐!”
那“刮目相看”四字,被他咬得极慢极重,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寒意凛然。
皇帝心中冷笑。太子请命?表面是为国为民,实则包藏祸心!统兵权一旦落入太子手中,无异于猛虎添翼。他这龙椅,岂能安坐?
派谁去都可以,哪怕是个不通兵事的文官监军,也绝不能让兵权旁落太子之手!
太子谢承衍仿佛并未察觉父皇言语中的冰锋,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更加恳切激昂:“父皇!儿臣不仅是您的儿子,更是大乾的储君,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太子!值此家国危难之际,社稷存亡之秋,儿臣岂能龟缩于宫墙之内,坐视黎民受难、山河破碎?挺身而出,为国纾难,乃儿臣分内之责!万死不辞!求父皇成全!”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充满了悲壮与担当,引得殿中不少中立官员都为之动容。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太子依言起身,垂手侍立,姿态依旧恭敬温顺,微微低着头,静候着皇帝的最终决断。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无人能窥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幽光。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最终越过太子,落在一个略显偏僻的位置。
“定远侯!”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
被点名的定远侯许松林身体猛地一震,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旋即迅速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臣在!”
“朕记得,你早年曾追随潘老将军,数次在西北边关与北狄交手,战功卓著,是也不是?”皇帝的语气带着追忆和肯定。
许松林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回陛下!臣确曾为潘帅帐下随军官,戍守边疆十余载,与北狄大小交锋不下数十次,熟悉其战法习性!”
“好!”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斩钉截铁,“朕今日封你为征北大元帅!授虎符,总揽西北军事!有临机专断之权!命你明日午时之前,从京畿大营及周边卫所点兵十万精锐!三日后,大军开拔!务必将北狄贼寇,驱逐出境,扬我国威!”
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上激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太子谢承衍低垂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迅速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有过波澜。
“臣!”许松林胸口剧烈起伏,一股久违的热血直冲头顶,他重重抱拳,声若洪钟,“许松林!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天下万民之望!”
皇帝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太子身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至于太子,其心可嘉,忠勇可表。然国之储君,身系社稷根本,况且未曾经历战阵,缺乏实战经验。此等凶险之事,还是算了。留在京师,辅佐朕处理国事吧。”
太子谢承衍神色恭谨,没有丝毫被拒绝的难堪或不忿,立刻躬身应道:“是,父皇。儿臣遵命。”
“退——朝——!”冯德全那尖细高亢的嗓音适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也宣告了这场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
......
御书房灯火通明,沉水香也压不住凝重的气氛。皇帝谢明璋端坐御案后,面色沉凝。
定远侯许松林挺拔跪于阶下。
“许卿。”皇帝开口,声音低沉有力。
“臣在。”许松林叩首。
皇帝目光沉沉:“朕接到密报,康王……已落入北狄之手。”
许松林悚然一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旋即意识到失仪,立刻低下头去。
“消息确凿。”皇帝摩挲着扳指,声音更沉,“朝堂之上,朕主战以慑敌。然,许卿你此番北上,”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这场仗——能避则避!”
“战火一起,生灵涂炭,非朕所愿。朕要的是边疆安稳,百姓安宁。”
许松林紧绷着身躯,听懂了皇帝的真正意图——以和为贵。他沉声应道:“臣明白!定当审时度势,避免战端!”
皇帝微微颔首,脸上却无轻松,眼中是深重的悲痛与挣扎:“至于康王……他陷于敌手近三月,生死难料……”
他看向许松林,眼神复杂:“此行若有机会……能救便救。”
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千钧重量,艰难吐出:“若营救代价过重,动摇军心,牵连将士百姓安危……”
皇帝的声音低哑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便……罢了。”
这二字轻飘落下,却冰冷刺骨。
许松林心头剧震,清晰感受到皇帝的悲痛与残酷取舍——江山社稷、万千性命,重过一位皇子。这托付沉重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重重叩首,声音如金石掷地:
“臣——领旨!”
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带着军人的誓言与沉重的觉悟。
......
谢承衍的太子车驾碾过宫道的青砖,四平八稳。车内,角落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芒,映照着他此刻的神情。
他斜倚在柔软的锦垫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关乎国运的朝议,而是一场令他血脉僨张的猎杀前奏。
马车驶入太子府邸幽深的重重门禁,最终停在灯火通明的正厅前。
早已等候的心腹谋士周汝成快步迎上,躬身低语:“殿下,朝会如何?”
谢承衍步履从容地踏入厅内,带着一身殿外的寒气。他径直走向那张象征着地位与权力的宽大紫檀太师椅。
一旁侍立的仆役立刻奉上温热的贡茶。他修长的手指拈起薄胎青玉茶盏,缓缓送至唇边,浅啜一口。
“不出所料,”他放下茶盏,玉器轻磕在黄花梨木案几上,发出清脆微响,嘴角那抹笑意加深,却更显森然,“孤的这位父皇,对孤的猜忌与防备,已然攀升至顶峰了。”
周汝成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果然如殿下所料!陛下既不敢让殿下掌兵权,视殿下如猛虎……那我们的下一步计划,便可毫无顾忌地推进了!”
谢承衍的目光缓缓转向厅中阴影里如铁塔般伫立的另一人——侍卫统领牛肃。
他眯起了眼睛,那狭长的眼眸里透出毒蛇般的审视:“忻州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牛肃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微躬,抱拳沉声回禀:“禀殿下,已遵照您的指令,在齐元返回京城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顶尖的杀手皆已就位,只待齐御史的车驾踏入伏击圈,便能取其性命。”
谢承衍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缓慢而危险:“齐元身为钦差,身边有金吾卫精锐随行,想一击毙命,绝非易事。”
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锁住牛肃,“孤要你记住,首要任务,是拖住他!把他牢牢钉死在半路,让他回不了京,坏不了孤的事!只要孤能顺利登临大宝……”
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仿佛在宣判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届时,他齐元是死是活,不过是孤一句话的事。不必急于一时,孤要的是万无一失。”
“是!属下明白!定不负殿下所托!”牛肃重重应诺,眼中凶光毕露。
谢承衍满意地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温润却冰冷的羊脂玉扳指,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谢承霄那边呢?孤的这个‘好’六弟,又在耍什么花样?”
牛肃脸上立刻浮现出更深的狠厉之色:“回殿下,他没有回京!我们的探子追踪到他车驾的轨迹,他竟然中途改道,直奔青阳县去了!如今尹征已带兵返回边境大营,六皇子身边……恐怕只剩下几个贴身随从,形单影只!”
“青阳县……”谢承衍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随即化为更深的嘲弄,“有意思。这个老六,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可惜,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
他指节轻轻一叩桌面,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来自九幽:“牛肃,立刻安排,给北狄那位……送份大礼过去。”
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将消息透露出去,孤的六弟,大乾尊贵的六皇子,此刻正孤身一人在青阳县‘体察民情’……”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寒毒,“最好,能让他们‘兄弟团聚’……让他步上老四的后尘,有去无回!”
“属下遵命!这就去安排……”牛肃眼中凶光更盛,狞笑着领命。
周汝成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狂热光芒,声音虽低却极具煽动性:“殿下,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东风!下个月月的祭天大典……便是您龙御九五、君临天下之时!届时,这江山万里,皆在您掌中!”
烛火在谢承衍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他眼底翻涌的野心与狠戾映照得如同鬼魅。
阴谋的毒雾如同一条无形的毒龙,盘踞在大乾王朝的天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