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雪已停,连日来的积雪重重地坐在院里的草木之上,压得它们弯了腰,像是满堂的坐客俯身瞥向说书人,等待一场精彩的故事。
虞朝是这些观众里最焦急的一位。
“你和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回了屋子,屏退所有人后,虞朝终于忍不住问虞灼华。
虞灼华握住虞朝的手:“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来。”
这件事毕竟不光彩,落在外人眼里也难免生出许多枝节,况且虞灼华曾私下找过多个大夫,无一不说她上次生产时伤了身子,这辈子大概是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想着阿宁并非来历不明,而自己也想有个孩子作伴,她觉得这件事对自己来说或许也是件好事,所以她原本是想要将此事彻底烂在肚子里的。
可万万没想到,虞朝竟然知道了此事。
若是没见过虞游川那一面,她对虞朝应当也是有所怀疑的,可既然知晓了白石驿一事,这个妹妹自此在她心里多少有些通天的本事,故而这么一想,便也不觉得奇怪了,更何况,家里有个厉害的妹妹,对于虞家来说也是件好事。
既然瞒不过,倒不如如实相告,免得虞朝一知半解的,反而弄出许多误会与事端。
虞灼华慢慢回忆:“生产时,我出血过多,虽第二日就醒过来了,却是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大概一个多月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自然是问阿宁在哪,乳母便将她抱过来给我看,可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我的阿宁……”
“那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当时头晕眼花看错了,所以并没有出声质疑,只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后来百日宴的时候,娘亲和弟弟、妹妹一同来院子看我,我找了机会,单独和川儿说了此事,”
听到这里,虞朝又是一愣,不是,怎么虞游川也知道这件事啊?
虞灼华没给虞朝询问的空隙,继续说道:“我便拜托川儿,暗中去调查这件事,只是千万别让家里其他人知道,免得让他们担心,”
“后来,川儿果然没让我失望,他说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时同抱来的孩子是他一个叫白子望的旧时同窗的遗孤,”
白子望!虞朝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眼睛陡然睁大,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幸好虞灼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未发现异常。
“时同的这个同窗,因一桩案件得罪了当地的知府大人,知府给他安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的全家也因此丢了性命,然而知府不知道的是,在白家遇难的前一夜,白夫人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虞朝猜测道,“阿宁?”
虞灼华点点头:“是的,那个孩子就是阿宁,巧的是,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几乎是同一天出生的,时同为了保住白子望的孩子,于是便让他替代了自己的孩子。”
虞朝仍有困惑:“我还是不明白,如果说大姐姐的孩子出生便夭折了,那府中上下应该都知道此事才对,白家的孩子为何还能替代阿宁?”
虞灼华解释道:“白子望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与权贵相斗恐怕是凶多吉少,因此在决定去府衙之前给时同来过信,说如若自己有个万一,还请时同能帮忙照顾家人,可没想到知府居然他的家人都没放过!”
大抵是爱屋及乌,因着阿宁,虞灼华对于白家遭遇也是义愤填膺,“时同收到信后就立即派人去了白家,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侯府的人只在白家的枯井里发现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虞灼华猜测道:“我想可能得到孩子死讯的时候,时同收到了手下人传回的消息,心中便有了计划,用白子望的孩子替代自己死去的孩子,一来可以彻底隐去白家孩子的真实身份,二来也不会让我伤心欲绝。”
这前一个原因虞朝倒是相信,可后一个那就未必了,不过虞朝也明白,直到目前为止,崔时同看起来都是个顶好的丈夫,虞灼华深陷其中,也是正常。
虞朝找不到崔时同的错处,只能阴阳怪气地发泄道:“不过姐夫还真是个好人,肯让同窗的孩子做自己的嫡长子,将家业拱手让给异姓。”
虞灼华闻此笑了:“哪里来的什么家业?侯府的爵位将来定是要给大哥的孩子们继承的,二房的孩子们得到的家族荫庇都是一样的,到底能混成个什么样,还得靠自己!更何况,白子望于时同有救命之恩,就算此事他问过我,我也是会同意的。”
“救命之恩?”虞朝问道,“既是这样的恩情,那白子望怎么没让姐夫照拂一二?景安侯府在京中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若是姐夫帮衬一二,那白子望也不至于因为无权无势被欺负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君子当如竹,不学蒲柳凋,贞心尝自保,”虞灼华赞赏道,“正是因为白子望高尚的气节,时同才心甘情愿地照顾他的遗孤。”
津州世家的子女,哪一个不是饱读圣贤书?偏偏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见真正的人间疾苦,于是便将书上所说奉为圭臬,一字不敢违背,殊不知这世间之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的。
想到白子望无辜被牵连的家人,虞朝忍不住嘲讽道:“就为了自己那三分傲骨,害得一家人命丧黄泉,不过是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罢了。”
虞灼华有些不悦:“你小小年纪,怎说的如此圆滑之言?我虞家百年功勋,自祖辈起就不曾折腰事权贵,便是用鞭子抽、用木杖打,也断不肯说一句软话的!”
虞朝这个姐姐同自家娘亲一样,从小被万般宠爱着长大,嫁人后也没受过什么苦,对这世道的真实面目恐怕连半分都不曾见过。
虞朝想到虞灼华最后的结局,忍不住提点几句:“过刚易折,倘若天朗气清,做那不肯弯腰的松柏也就罢了,可若是急风骤雨,也不愿跟着蒲草弯腰避风,又有何用?既挡不住风雨,又护不住自己。”
见虞灼华还要反驳,虞朝接着说道:“若真有为国为民之心,还怕等不到机会?不如韬光养晦,等到自己有能力为百姓撑起一片天地的时候再谈什么理想抱负,否则所为的宁死不屈,不过是狂妄至极,害人害己!”
虞朝这一番话,和顾望津的思想不谋而合,虞灼华想起虞游川说刚见虞朝时,看见她同顾望津两人相谈甚欢,关系似乎极为密切。
虞灼华不由得有些担心,自古以来像顾望津那般背负过奸佞骂名的,就没一个好下场,虞朝若和他走得近,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她看着虞朝,神色复杂:“你老是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晋源侯了?你可千万别受他影响,说什么要做贤臣先做奸臣。”
这都哪跟哪啊!虞朝一时无奈:“大姐姐忘记道长说过我十五之前不得问红尘之事了吗?我自幼养在清云山上,那里会认得晋源侯?”
说起这个,虞朝突然想到自己前世还真死在了太岁之年,莫不是因为在及笈之前擅自插入了沈易的因果所致?
虞灼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回京之时顺路看望了一下川儿,他将白石驿一事全盘托出,听得我只觉心惊,也不知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竟生的这样七窍玲珑心。”
虞灼华能将阿宁的事托给虞游川去做,虞游川也能将白石驿一事全然告知虞灼华,看来自己这一双兄姐关系当是十分亲密的,若是前世,虞朝此时当生出些许嫉妒,而现在她为由欣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自古以来,家宅兴旺首先要的就是众人和睦。
虞朝知道虞灼华是心疼自己,有些感动,拉着虞灼华来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从妆奁里拿了一块玉出来道:“我知姐姐好东西见过不少,可我这玉不同,乃是观主亲手养了十年的道玉,有逢凶化吉之效,姐姐可得一直带着。”
清云观诸事,旁的虞朝可能全在胡扯,但关于道玉一事,她还真是没有夸大。
她初入观中,便得了观主赠的一块道玉,后来某日她贪玩下山,竟一路出了清云镇,路上遇到劫匪,将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可醒来后,人竟然只受了轻伤,但道玉却碎成了两半。
观主说这是玉石替她挡了灾,只是道玉难养,观主也再没多的了,没有道玉的庇护,她往后需得记着那位道长的话,不得再擅自下山,便是忍不住,至少也不能出了清云镇。
许是被吓着了,直到回京之前,虞朝当真再没出过清云镇。
临别时,观主又送了一枚自己刚养好的道玉给虞朝,算是及笄礼。
那枚道玉正是虞朝此刻送给虞灼华的。
虞灼华本来已经将玉佩拿了过来,一听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连忙要将其放回去:“这么珍贵的东西,姐……”
虞灼华话说到一半,突然僵住,拿起妆奁中一块破铁问道:“这,你是从哪得来的?”
虞朝看了一眼,正是登仙楼出事那天她捡回来的,她反问:“怎么了吗?”
虞灼华的泪无声流了下来:“这是阿宁出生前,我亲自为他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