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朝这人,向来不是什么软柿子,谁要是惹了她,她必定百倍千倍的还回去,可相反的,谁要是对她好,那她也是掏心掏肺不留余地的对那人。
芙蕖和清荷,对于虞朝来说自然是最重要的那些人之一,所以她们虽是奴婢,但虞朝从不摆什么架子,说句不合适的,就算她们二人蹬鼻子上脸,想要老虎头上拔毛,虞朝也只会说轻点拔,所以这次虞朝突然发火,两人顿时就傻了眼。
虞朝看向芙蕖:“我不管你对那晏子武究竟是什么心思,但只一点你记住,我和清荷才是你真正的家人,你为了男人千金散尽、倾家荡产我最多说你一句傻,可你要为了男人伤了我们之间的情谊,那也别怪我对你说了重话!”
其实话一说出来,芙蕖就后悔了,但碍着面子,她不想先低头,更何况其实在她心里对清荷一直有个疙瘩。
她是家生子,还没被生下来就已经定了做虞朝的奴婢,当年虞朝被送往临安,整个府里跟着走的也就她一个,所以芙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观里没那么多规矩,加上虞朝这人本就没什么架子,芙蕖和虞朝二人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姐妹。
虞朝一直宠着芙蕖,久而久之,芙蕖也就生出几分傲气,可当清荷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芙蕖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浑身是血的清荷拿着信物找到了观主,观主收留了她,却说什么清荷尘缘未尽,清云观留不得,于是将她托给了虞朝。
说实话,清荷温柔善良,大多数时候芙蕖也很喜欢她,可有时候芙蕖又觉得她抢走了虞朝的关注,而且自己性子闹腾,有时候也有不靠谱的地方,反观清荷,总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和小姐似乎更合得来。
再加上不管虞朝怎么对待芙蕖,都改变不了芙蕖的奴籍,在这一层上,她又要比清荷低上一分。
虞朝虽不知道芙蕖心中这些胡思乱想,但她看着芙蕖那丧头搭脑的样子,知道芙蕖也定知道自己错了,于是也不再责骂。
“算了,我今日说的你记在心上便是,”虞朝同芙蕖交代,又看向清荷,“方才我同表姐说的话都告知你了,你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同你说什么吧?”
清荷愣了一下,脸上微不可见的有了一丝波澜,然后她点点头道:“是。”
芙蕖沉浸在自己的纠结中,听了这话,有些云里雾里,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难过、内疚了,忙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这件事有关清荷的身世,”虞朝看了一眼清荷,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我也是无意中听到观主和清荷的谈话才知道的,不过事关清荷,所以她不主动说,我也不会逼她说,可如今我既然要掺和进‘小马’一事,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虞朝拉住清荷的手,盯着对方看,问道:“你父兄既然希望你放下仇恨,你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此次调查‘小马’一事,你若不想同去,我也可继续帮你隐瞒。”
清荷摇摇头:“不,其实这么多年,我从未放下过仇怨,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定骨,我知道世道如此,可事关我一家五口性命,我如何能真的放下?不过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罢了,如今这样好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芙蕖越听越混乱:“不是,你们能不能先同我解释一下?”
清荷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便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她前面所说,同虞朝和顾望津讲得那个故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故事的结尾处,要更加详尽一些。
“知县大人在得知哥哥去扬州后,一方面给哥哥去信让他千万不要去找知府,一方面则是亲自过来同我说了那乡绅和知府之间的关系,并让我带着那樵夫的妹妹赶紧离开。”
清荷说到这里,似乎回忆起了当天的场景,痛苦万分。
“知县的名声在当地向来不好,我自是怀疑的,可转念一想,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不是错过了机会?于是便根据他留下的信息,找到了樵夫家里,樵夫的爹娘早亡,家里太穷也未娶妻,只剩下一个妹妹,”
“我记得我当天去找他妹妹的时候,发现那姑娘已经有些疯癫,并不是很能听懂人话,我想带她走,可她却以为我是坏人,怎么都不肯,当时的我还不怎么会武功,年纪也不大,根本敌不过她的力气,于是只能耐心跟她慢慢解释,”
“再到后来,我也忘了我劝说了多久,她似乎有些烦了,这才答应了我,我和她离开她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清荷的泪水不自觉往下流,她抽噎了几次,这才能继续往下说。
“还没等靠近我家,我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也已经深了,爹娘没出来找我不说,家里的烛火竟然也是熄的,我想到知县的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让樵夫的妹妹在树林里等我,告诉她我们在玩一个游戏,她也好哄骗,竟也信了,就在那草丛里蹲着等我,”
“我家坐落在半山腰上,爹娘勤快,修了一条石子路通向家门口,家中有客来也都是从那条石子路上上去,但其实还有一条土路,可以绕到我家的后上方,我和哥哥从前半夜溜出去看星星,都是走那里的,”
“越靠近家,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就从土路绕了上去,我刚上去,就……”
清荷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虞朝见此忙递了杯水给她,芙蕖也轻轻抱住了她,她感受到了力量,再次开了口。
“院子里满是鲜血,爹、娘、嫂嫂还有我不满三岁的小侄子都躺在地上,似是没了生机,或许爹娘从来都知道哥哥和我偷跑出去的事,临死前他们竟然下意识地看向了我的方位,”
“他们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怨恨或是害怕,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快跑’、‘活下去’,当时的我太害怕了,全身就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但很快,除了爹娘,那些凶手也发现了我,”
“那个眼神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凶狠的仿佛是魔鬼才会有的眼神,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爹娘对我说的话,拼命地往前跑,”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后被他们逼到了悬崖处,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是故意的,”
“我和哥哥常来这里采药补贴家用,对这个悬崖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悬崖下有很长一条藤蔓,从某个点跳下去,我可以抓住藤蔓,我就此逃过一劫,在悬崖上一直待了一天一夜才敢上来,”
“我后来去寻了那个樵夫的妹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但好在也没看见她的尸体,”
“我知道以我的本事,根本没可能寻仇的,所以当时我逃出去之后,只想找到哥哥,没想到还没等到临安,在沿途的驿站中就看到了樵夫妹妹的海捕文书,说是我们一家和樵夫一家通奸卖国,两家其他人皆已伏法,只有樵夫妹妹尚在潜逃中,”
清荷说到这里冷笑一声,“多么可笑啊,他们伤天害理之事做尽,临了了,有罪的却是我们!”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连指甲划破了肌肤都不知道,她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整个人像是一块随时要裂开的玉璧,然后有两个温暖的拥抱慢慢填补了她的碎痕。
芙蕖此刻简直是愧疚万分,她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对清荷说了那样的话。
怪不得在清云山上的时候,清荷每日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怪不得清荷明明比她小,性子却沉稳那么多。
身为清荷的好姐妹,她从来没有安慰过对方就算了,居然还因为清荷处处将她比下去,而对清荷有过抱怨甚至……嫉妒。
芙蕖想到自己以前那些蠢想法,恨不得抽死自己,她伏在清荷的肩膀上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清荷悲伤的情绪被芙蕖的反应冲淡了不少,她有些惊讶地侧过头看向芙蕖:“怎么哭成这样?我知道你那句话也就是气头上说的,并不是真心的,对吗?”
芙蕖被这么一安慰,哭得更伤心了:“不仅是那句话,还有好多好多,我对不起你的地方!”
“不知者无罪,”清荷见芙蕖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换了种方式,“不如你尽全力帮我报仇,就当是赔罪了?”
“好!”芙蕖突然像被打了鸡血一般坐直了身子,“我一定会帮你严惩凶手的!”
虞朝看着芙蕖这样,忽然心生感慨。
算命的告诉她,及笄之前不得过问红尘之事,再加上清荷自己做出的选择,虞朝这么多年也就没过问过此事。
可现下看来,即便从来不提报仇一事,甚至前世直到死之前都没表露出半分恨意,但清荷的心里根本从未放下过。
想想自己前世一门心思扑在沈易身上,从来没有关心过其他人真正的想法,可真是愚蠢。
更重要的是,如今亲身经历过一次深仇大恨,才知道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放下、勘破、自在”都是骗人的,若真能修到观主那般超然脱俗的境地,将自己从仇恨中彻底拔出自然最好,可若是不能,这些强迫自己放下仇恨的大道理就是锥心的利刃。
好在今生一切都来得及,虞朝下定决心,对清荷道:“以往不知道你真实想法,还以为你真的放下了,想着逃出仇恨也是放过自己,也就不好说什么,如今既然知道,那无论如何,这仇定是要报的。”
清荷摇摇头:“观主曾跟我说过,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又想报仇了,不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幼童和可怜的女子。”
“放屁!”芙蕖破口大骂,“你别老听观主说那些话,什么放下不放下的,只有人死了,才能真的放下,观主说放下,那是因为骂过她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她能放不下吗?”
清荷被芙蕖逗笑:“说的什么话,在姑娘面前也敢说这些脏话?”
虞朝也跟着一笑,复又严肃起来,看向清荷,突然问道:“你娘亲在死前是否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