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呼啸的风猛地吹开未关好的窗户,发出“砰”的一声,冷意从外面疯狂涌了进来,冻得晏青时止不住地发抖。
虞朝站起来,走到窗边关好窗户,又递给晏青时一盏热茶,继续说道:“扬州是两淮富商的聚居地,他们富可敌国,为了赚取他们的财富,有些牙公牙婆低价购买幼年女子,教她们琴棋书画,待她们长大后再高价卖给富商,富商对这些女子任意蹂躏摧残,如同凌虐弱小的马匹一般,故而这一行当又被称作养瘦马。”
虞朝看了一眼晏青时,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可有些富商,不满足豆蔻年华的貌美女子,变态到购买垂髫小儿,甚至男女不忌。”
“够了!”晏青时再也忍不住,失态大喊,“你到底想说什么?纵然我是在姨母面前挑拨过你和她的关系,也用计将归儿带出过虞府,可你也用不着这般折辱我!”
晏青时气得从美人榻上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不想在听虞朝说下去。
虞朝心下闪过一丝不忍,然而还是继续说道:“你就不想报仇吗?”
晏青时平复下来,冷静道:“不想,我只想永远没人知道我在那一天经历过什么,那么大的一棵树,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撼动的,我劝你也不要异想天开,别到最后该死的人无罪,受害者却无面目生存下去。”
流言无形,亦可杀人于无形,虞朝明白晏青时的顾虑,平心而论,今日身份调转,为了保全自己,她也会做出和晏青时同样的选择。
她叹气道:“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晏青时喝了一口茶:“我知道我们是无罪的,但那又如何?这个世道如此,谁也没有办法,你可以不轻不重地鼓励我去说出真相,告诉错的不是我,所以不用害怕,然后呢?我听话去反抗,再被闲言碎语吞没?如果你不先去改变这个世道,而是先去鼓舞受害者说出真相,我只能说你的天真只会害死受害者,而不会换来所谓的正义。”
晏青时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到虞朝没有办法反驳,所以她不打算再纠结于问题的对错,而是换了一种劝说的方式。
虞朝看向晏青时,眼神坚定:“你错了,我不打算鼓舞你去报仇,甚至是直视那一段痛苦,我知道所谓的大义对于你来说分文不值,甚至是催命的毒药,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若你能帮我找到真相、找到证据,我会让娘将你养在名下,从此以后,你就是虞家正儿八经的小姐。”
正中命门!晏青时的眼睛陡然睁大,她激动到连茶盏都握不稳:“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虞朝承诺道,“我自幼养在道观,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所以我一定不会骗你,我敢用整个虞家立誓,只要此案得破,我必定会全力劝说娘亲收你做女儿。”
想要对方同自己站在一起,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拿出足够大的利益,让对方无法拒绝。
晏青时眼神闪烁,似在挣扎,过了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你说说看,需要我做些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虞朝将顾望津所说,结合自己已经调查到的,加以融合,全都告知了晏青时,听得晏青惊讶不已、恐惧万分。
据虞朝所说,购买幼童供人享乐起初只在扬州富商之间,后来这些富商为了巴结当地的官员,便将这些幼童进献给了他们,这样的不正之风在扬州仅用了半年不到就开始风靡起来,养瘦马的那些人则将那些幼童称作“小马”。
江南之地富庶,瘦马之事又人尽皆知,故而大多数人家都不愿将孩子交给那些人,女童还好说,男童实在难得,牙公牙婆们便将目光放到了一些偏远穷荒之地。
他们隐瞒身份,前往邕州等地,宣扬自己是从富庶之地而来,孩子跟着他们至少能吃饱穿暖,以此骗了不少人,当然也有些人家只是为了赚取银两,就将孩子卖给了他们,毕竟饥荒之年,人命还不如一块猪肉。
牙公牙婆低价买来“小马”,又带回扬州高价出售给有特殊癖好的富商官绅,而且这些“小马”家里大多贫苦,自然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要个说法,这些幼童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到后来,扬州的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前途,便把“小马”献给京中官员,以此来换取擢升的机会,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事情不能做的太明显,而登仙楼的宋老板为了财富,担起了中间人的作用。
“小马”从扬州被带往津州,送进登仙楼内,再供人享乐。
人们都想不到人来人往之地,居然会有那样的龌龊事,再加上享乐之人不乏大官,这件事也就被隐瞒下来。
直到大雨冲刷开泥土,露出登仙楼后院的尸骨,又被喝醉酒的客人意外发现,这件事才露出的端倪。
飞龙卫一开始接手了这件事,可是很快,刑部的人就将这个案子抢了过去,不到十天就声称破了此案,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登仙楼的老板身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想而知。
晏青时大概明白了虞朝为什么来找自己。
邕州虽荒远,但幅员辽阔,扬州牙子若每次都过来走街串巷购买幼童,还指不定折腾到什么时候,所以他们在邕州或者附近的州县,比如泉州,定有合作的伙伴。
当年她被晏子武卖给的那户人家,恐怕也是做“小马”生意的。
只是当年她太恐慌了,且年纪又小,若让她真回忆什么,估计她也想不出来了。
虞朝肯定了晏青时的猜测:“据可靠消息,泉州马家和扬州牙子之间一直有所勾结,甚至马家疑似直接拐卖幼童至扬州,只是泉州知府一直暗地里在保马家,当地百姓也是无处申冤。”
晏青时心里闪过一丝震惊,当年她还在泉州的时候,马家还未如此嚣张,只是明面上一直在买孩童说是做府中仆人,虽说有人知道马家老爷有特殊的癖好,但没有证据,也就懒得管这闲事,至于那些争着将自己孩子卖给马府的人,又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呢?
可听虞朝这么一说,马家竟然做起来这种生意,而且还得了知府的庇护,当真是愈发无法无天。
“我不记得了,”晏青时据实相告,“当年我是被哥哥迷晕了送到马府的,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马老爷他原本要对我做些什么,可有下人叫走了他,后来便是深夜,哥哥带我从狗洞里逃了出去,所以你若是想让我回忆起什么的话,我怕是帮不了你。”
“你愿意回一趟泉州吗?”虞朝目光灼灼地看向晏青时,“当地百姓苦于马家的定不在少数,我想亲自去一趟泉州调查此事。”
泉州,晏青时紧捏着自己的裙摆,那噩梦一样的地方,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将它从自己的记忆中彻底抹除。
见晏青时不回答,虞朝又道:“根据芙蕖带回的消息,晏家和马家暗地里似乎交情颇深,所以我想以你的名义去晏家暂住。”
怎么会!晏家那些远房亲戚趁着晏家大难抢走家产也就罢了,为何还偏偏和曾经伤害过自己的马家勾结在一处?晏青时气极,泪水流了出来。
虞朝知道这件事不能急,于是道:“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反正年关将至,爹爹与祖父也即将回京,我也一时半会离不开津州。”
她和晏青时也不是能闲聊的关系,见没什么要说的了,她便送走了晏青时,又将晏青时告知自己的,同芙蕖和清荷通了气,说罢,她看向芙蕖,问道:“你现在还觉得晏子武没有做错什么吗?”
芙蕖一时无话,神色复杂,似在纠结,过了半晌才终于将自己和晏子武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晏子武去的地方还真不是泉州,而是临近的邵州,至于他去做什么芙蕖也不知道。
而芙蕖和晏子武的相遇似乎也只是一场意外。
三个月前,抚远军发生兵变,有数百逃兵从营地逃向邵州各地,当时抚远大将军王清也派人去抓捕过,不过只抓回三十几人,而且派出去负责抓捕的人也有一些也趁机逃走了。
这件事虞朝也知道,毕竟前世虞游川的死因就被安在了抚远逃兵身上。
兵变的真相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还有将近三十多名逃兵依然下落不明,不幸的是芙蕖回京路上就遇到了他们。
芙蕖自幼跟着虞朝,用的东西也都是上好的,即便她自己很难意识到这一点,但在外人看来,她绝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于是就在她刚出泉州,到达邵州与辰州交界之处的茶馆时,就被同在茶馆的逃兵盯上了。
芙蕖自然不认识那些逃兵,可那些逃兵不这么觉得,一心认为芙蕖定是过来追查他们的,所以那些逃兵对芙蕖下了手。
人数悬殊,加上那些老兵们个个都是练家子,芙蕖不敌,受了重伤,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晏子武突然出现,救了芙蕖。
原本芙蕖惦记着虞朝与沈易之间关系不好,有意与晏子武保持距离,可一来晏子武到底是救了她,二来她身受重伤也无法一人赶路,于是也只能跟着晏子武。
一路上,晏子武对于芙蕖可谓是悉心照料,甚至还为了芙蕖去悬崖峭壁上采草药,卖了他从晏府唯一带走的玉佩只为了给芙蕖请大夫诊治,其他日夜相伴、喝酒谈心自是不用提,一来二去,芙蕖也就放下了芥蒂。
而芙蕖原本也担心晏子武是不是想利用她对付虞家,没想到的是等到芙蕖病好了之后,晏子武居然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信说就当二人从未相识,这一下弄的芙蕖是彻底乱了方寸。
清荷听了芙蕖这一番话,真是又担忧又生气,一边看了一眼芙蕖的伤口一边道:“你糊涂啊!如今那位日夜防着虞家,你还对三皇子手底下的人产生了情愫!”
“我能怎么办?”芙蕖再也控制不住,崩溃大哭,“我也控制不了我的心,大不了以后我不同他再见便是!你说我做什么!难道是要小姐和我离心不成!”
这话说得诛心,清荷虽不从小跟着虞朝的,但三人相处也有五六年的时光了,如今芙蕖竟这般认为,当真是轻看了清荷对她的心意。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虞朝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脸上浮上了一丝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