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我瞄了瞄群里,孟飞早已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安抚好了大家。无非是“给点私人空间,不然我老婆跑了算谁头上”,他向来话多,口若悬河,别人都说不过他。
可我知道那是假象。
真实的孟飞是有点淘气,但并不多话,他的失落、伤心、绝望……习惯用“滔滔不绝”来掩盖。
打开闪烁的扣扣聊天框,班长也发来了祝贺信息。
我的话,孟飞都听进去了。
不晓得是巧合,还是他真的那么了解我,我刚醒来,他便掐到了这个时间点给我发信息。
“你……怎么不说话,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他的惴惴不安,与我的别无二致。
从什么时候开始,谈一段恋爱需要这样恐慌?
“没有,我刚醒,才爬完楼梯……”一想到妈妈要给我相亲,我便没了在班群聊天的热情,“我爸妈……好像知道我们的事了。他们对你有些误解,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
“不用为难,我来解释。”他的坚定用错了地方,实际上我并不希望他来处理。
我父母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
在关于我终身幸福的问题上,他们不会留情面。
他们会伤害他。
无论是尊严、价值、情绪,或是……
“我先试试,不行大哥您再上。”我宽慰他。
“嗯,不用勉强,这是我的责任。”他平日里爱开玩笑,可总在这种问题上那么恰如其分地认真起来。
那么令人安心。
他不是那个傻不拉叽的小男孩,我知道。
我打开房门,尴尬地走出大厅,朝父母讨好般地祝贺一声:“爸,妈,新年快乐。”
睡醒还是大年初一的早上,没人会把不快挂在脸上,按玄学来论,这对一整年的运程可能有影响。
“阿妹,新年快乐,龙年大吉。”妈妈递来了红包,神色没有异样,像往常一样嘱咐,“洗漱吃早饭吧。”
“妈,今年过年什么行程?还是今天去老人院看望三姑婆吗?”
“嗯,初二去大舅那儿,初三赤口,初四看看小姨有没有空,她还没落实。”
“哦……”我乖巧地点点头。
老何同志瞥着我,没由来地说一句:“别想去见他!”
“他”自然是指孟飞了。
“没想见谁,听你们安排……”往常过年都是陪父母的,今年也不例外。
不过,以后要见我的“三好男友”,恐怕要费些工夫了。
宁宁已经“暴露”了,姚萤在这件事上不可能帮我,以我的人脉,唯一能求助的只有陈思。
唉,早知道像姚萤一样,大四没课也住校。
大年初一早上,我给陈思发了“新年好”的动图,然后把近日之事摘要告知。
陈思是个偏理性的人,听完以后给出了实际的建议:“我羡慕你们的感情,但是感情不能当饭吃,我可以帮你,但我劝你再了解了解他的家境,到底糟糕到什么地步。”
可能我的心智还在叛逆期,朋友的话总比父母的好入耳。我确实不清楚孟飞的父母做什么工作,将来有没有退休金,家里有没有债务……我不全傻,一腔热血换一身骚,我可以,但我父母不能。
“你帮帮我,我想当面问清楚。”
陈思欣然答应。
这一整个新年我都在父母身边,寸步不离。孟飞知道我的难处,没有嚷着见我。
他对我从来都有足够的耐心,除了在我“抛弃”他的时候。
韩域那档事令我明白,爱是成全和占有,兼而有之。
纠结只是因为不够底气。
这段时间,我发信息把姚萤哄好了,至于韩域……我对他感到抱歉,但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在这一点上,连我都觉得自己凉薄。
*
年初八是个工作日,我爸回厂里去了,这天也是我“密谋”的日子。
我一大早拎着图书馆的书出门。“妈,我跟朋友去图书馆还一下书。”之前写毕业论文需要一些参考资料,我就在图书馆随手借了几本,如今论文已经定稿,答辩用不着,是时候把书还了。
妈妈一听,以为我在找借口出门,解下围裙就换衣裳。“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了和朋友一起,您去不合适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让我单独出门,幸亏我这番推脱也只是“烟雾弹”。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去图书馆附近买点东西,同路而已,又不打扰你们。”妈妈这借口是真拙劣,市立图书馆附近不是博物馆就是科技馆,她难道要去买文物吗?
“哎,你爱跟就跟……”我“无奈”地同意了。
就这样,我们母女俩一起出了门,来到附近的车站。
这时,陈思已经等在车站边上了。
“陈思!”我兴奋地朝她招招手。
今年她换了一个大气又飘逸的大波浪发型,长裙朴素,符合中式美学,加上眼角泪痣,端庄迷人。
我们一见面,我就给她介绍了身边的“大尾巴”。
“这是我妈。”
“阿姨好,我叫陈思。”陈思礼貌地微笑,倒没有我逢人就鞠躬那么傻气。
妈妈没料到我约的陈思,忙不迭给了红包,讪讪地找借口离开:“我突然想起来,还要给小添喂猫呢,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妈妈口中的“小添”是她表弟,据说新年出国玩了,在家留了一只猫。
我和陈思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立刻和我妈说再见。
不久,我们坐上了公交,陈思看我在车上远眺,故意逗我:“看你美的,心都飞到图书馆去了。”
“辛苦你了,陈鹊桥。”
“知道就好,一会儿咖啡你买单。”
“洒洒水啦!”
陈思显然是个幌子,她会在图书馆站旁的咖啡厅等我。而陪我去图书馆的,当然“另有其人”。
不得不承认,市立图书馆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我们下车仰眺,可以看见一个斜立魔方建筑,桐油色泽,不同寻常大楼。走近细观,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匠心独运”,那“魔方”原是由千万本“书”组装而成,册册雕刻得分明,以假乱真。
我顾着欣赏图书大楼,不觉走进了图书馆前的空地。这里说是“空地”也不准确,毕竟地面平整,四处绿植,侧有亭台,更像个街心公园。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眼前一黑”,视线被谁捂住了。
“猜猜我是谁。”有人从后而问。
这个捣蛋鬼。
“孟三岁。”我没好气地转身,丝毫不怀疑还有别人。
是的,是我约他在这个地方碰面。
孟飞一见面就抱了我,下巴搁在我的右肩上,嘴巴“咯咯”个不停,像在控诉,更像在撒娇。“小时候还能经常见到你,怎么长大后变得这么难?什么时候才能天天见到你,不用约那种。”
这“法子”谁都知道,总不能由我开口。
娶我……
这句话,现实有太多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先还书,有个事,等会儿再说。”我“打断”了他的痴缠,将他拉到了肃穆的图书馆中。他不敢放肆,乖乖陪我走一趟。
我们还了书,重新走出图书馆。他身势还是懒洋洋的,但眸色有种冷调,我能看出来是一种思忖的目光。
对于我们的将来,思虑最多的人,从来不是我。
这更能证明,他不止是想和我玩玩。
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谈恋爱与婚姻无关。他们追求欢愉,追求享乐,不必考虑家境,不必考虑未来,只需要在床上温存一番,就可以以“拥有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有时候,我也不懂,为何偏偏是我们两个“另类的人”看上对方。
那些从一而终的感情,一生一世的念头,未免太过“不合群”……
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对的人”。
我只知道当下,他是我心之所向。
我们在图书馆前的石凳坐下。
“你想说,你爸妈不接受我,对不对?”这事其实不难猜,我出个门也要陈思“打辅助”,这已经完全表明了我父母的态度。
“你家里的情况,我一个字也没说,他们已经有点儿……”我为难地说。
“为什么?”
“忘了你去年是怎么对我的?”
他好像中了冷枪似的,倒吸一口气,满眼后悔。“对不起,我没想给我们上难度,我是怕你跟了我……”
他没把“吃苦”挂嘴边,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真的想和我有‘以后’吗?”我用略带严肃的口吻询问。
“当然!”但凡他犹豫片刻,我都会重新审视这段关系。可他没有,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那你把家里的具体情况告诉我,你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等等,通通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法对父母说。”
他眉头深锁,忧色凝重,话到嘴边又怯于袒露。我知道撕开一个男人的遮羞布是不道德的,是极其残忍的,但为了以后,为了我们之间有以后,我必须强迫他告知所有。
“上次送你花,还你头饰的天台,你还记得吗?我就住在那栋楼里,五楼。 ”
原来他就住在那栋破旧的居民楼里……怪不得会认识去天台收衣服的阿姨……
“我爸当年想买房的时候,被合伙人卷走了所有钱,外公不忍心我们一家三口流落街头,跑了很多部门,给我们申请了廉租房。那时候的廉租房和现在的不一样,政府为了解决历史遗留的安置问题,承诺租金不会升价,所以现在还是一块钱一个平方。”他顿了顿,眸色渐深,“但……它是个很小的单间,你明白吗?”
孟飞别过脸,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什么。他从内而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他也许能坦然接受苦难,接受折磨,但百分百抗拒将这么残酷的现实摊开在我面前,因为他从来都不忍心把我拖进这泥沼之中。
“我妈是酒店的洗碗工,我爸是酒楼的地喱,月薪都不过两千,所以我们家没什么积蓄。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他这么说,我反而语塞。
我小心翼翼地靠在他肩上,没有扭头追踪他的目光。我想这种体贴能够留给他最后一丝尊严。
“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努力。”我的头发温柔地摩挲在他肩上,接近一种无声的浸润。
我以为这样的鼓励会让他感动不已。然而,直男果然是直男,这都不会把握时机亲亲我,抱抱我。
他心里在想事。
我知道。
他不捣蛋的时候,有着反差感很重的深沉。
到底哪个才是表皮,哪个才是内核,我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我和他在石凳上聊了许久,大概理清了一些思路:他之所以家境贫寒,是因为父母学历太低,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薪资微薄得“可怜”,因此家庭开销总是“捉襟见肘”。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家目前没有外债。
“我先回家和爸妈打个‘预防针’,实在不行……实在不行的话……”应该不会不行吧,爸妈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应该清楚我对孟飞的认真。
“实在不行,我们私奔。”他稍微打起一点精神,话里少了几分沉稳,“我们去外地,生够三个,再带回来认亲。”
“三个?你真敢想!”我立即投去一个“离了大谱”的眼神。
这,这也生太多了吧……
他抿嘴强忍,还是憋不住笑,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发,好像我是什么小猫小狗似的。“你不会当真吧,我开玩笑的。”
“我,我当然知道你在开玩笑……”我死鸭子嘴硬。
他细腻地打量着我,黑瞳中深藏的温柔,是一份不需要言语说明的了解,和一种坚定不移的偏爱。
糗死了。
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不值钱的样子很有趣。
“何宝渝。”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嗯?”
“我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那坚定的眼神就像刀的刻痕,在心上,在灵魂,无法轻易抹去。
“我才不会让自己受这种委屈……”我心虚地搓了搓手,嘀咕的声音刚好能让他听见。
我们不敢让陈思在咖啡厅里等太久,以免这个“挡箭牌”生气不再“挡箭”。
孟飞把我带回到车站旁的咖啡厅里,将我交还给陈思,随手把咖啡的帐结了。“谢谢你带她出来。”
面对陈思,他很有礼貌,也很收敛,不像对我那么无状。
“安啦,小飞哥,你送我们‘星矢之刃’,我肯定当好‘陈鹊桥’。”虽然陈思不常与孟飞见面,但我们仨经常“开黑”,彼此间不会特别陌生。
“走了,拜拜。”我依依不舍与孟飞道别,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甚至没有离开我登上的公交车。
“他是个好男人。”公车远去了,陈思盯着孟飞一路追来的视线,突然有感而发。“就是穷了点。”
我何尝不知他是个好男人?
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