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喧嚣似乎散了,但压向太子宁晏清心头却没松快几分。御书房里,新呈上的奏疏几乎淹没了书案,翻开一本,是弹劾,再翻开一本,还是弹劾!
内容甚至比昨日更进了一步,字字诛心:
“公主虽已召回,然其悖逆之举,祸根未,明州代别驾沈清砚,乃公主爪牙,推行苛政,祸乱地方,当即刻革职查办!”
“所谓分田活民,实乃夺产予刁民,动摇国本根基!臣请旨,速派干员重赴明州,彻查田亩账册,收回错分之地,归还原主!”
“公主应闭门思过,难抵其咎,应严加看管,非诏不得见外人,以防再生事端!”
“放肆!”太子猛地将几本奏疏扫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青。
“孤已召回明珠,令其闭门思过!还要如何?撤沈清砚?重新分田?他们,他们这是要把明珠和孤的脸面都踩进泥里吗?”
他指着散落的奏疏,手指都在抖:“不是已经召回重审了吗?父皇让孤看着办,孤办了!他们还要怎样?”
“沈清砚一个寒门书生,碍着他们什么了?明州的田地,本就是陈刘两家巧取豪夺来的,分给活不下去的百姓,怎么就成了动摇国本?”
太子当然不明白,他如何不知道刘勉该死,如何不知道依着明珠的性子必然会一剑杀了刘勉,于他私心而言,这件事是对的,于朝廷公理来说,明珠实不该擅自行刑。
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
公主圈禁,罢黜探花,退回土地,这一条条的弹劾,简直欺人太甚,这天下到底是谁之天下?
陈詹事垂手肃立一旁,看着太子近乎失态的惊怒,心中暗叹。
他捡起一份奏疏,声音低沉而清晰:“殿下息怒。此事早已非明州一地之事,亦非公主一人之事了。”
太子猛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雍王殿下,还有他身后那些人,”陈詹事目光锐利,“他们已将此案铸成了一把剑,一把直指东宫的利剑。公主所为,无论对错,此刻都成了动摇国本的靶子。他们要的,是彻底扼杀这种以下犯上、以民伤绅的苗头,永绝后患。且以此事,奸攻您的威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殿下昨日让了一步,召回公主。今日,他们便理所当然地再进一步。况且……”
他声音更低了些,“即便是原本支持殿下的臣僚,对分田二字也讳莫如深。他们或许不会明着帮雍王攻讦殿下,但对此番群起要求拨乱反正,只会乐见其成,因为,这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切身之利。”
“这已非殿下退一步就能平息的了,火烧得太旺了……”
太子颓然坐倒在宽大的御座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明白了,他昨日自以为的两之策,在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眼中,不过是怯懦的退让。
原来臣子亦敢欺君,他真的明白了。
他烦躁地揉着额角,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比面对父皇那句“你看着办”时更甚。
这储君之位,怎么坐得如此步步惊心?
雪晗殿。
炉火静静燃烧,暖意试图驱散殿宇的深寒,却总有一丝冷冽盘桓不去。
宁令仪闯门而入,风尘仆仆的疲倦被宫墙消磨,只余下眉宇间难以抚平的倔强。
玉贵妃见她,双目凝望,真真是消瘦了,隔了月余就好似隔了天长之远,她的明珠真的受苦了,她心中一酸。
她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终于把女儿拥入怀中。
“回来了就好。”玉贵妃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一路,累坏了吧?”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细细描摹,不忍错过一丝一毫。
宁令仪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那点支撑她一路的硬气似乎找到了依靠点,微微松懈下来。
“母妃,我没事。”声音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母女两人依眷一起,犹似雏鸟回巢。
玉贵妃没有立刻提那些糟心事,只是静静地握着女儿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温柔:“路上的事……都知道了?”
宁令仪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眼神冷了下来:“嗯。陈詹事路上递了消息给我。”
她顿了顿,语气里压抑着愤怒,“把我关在这雪晗殿还不够吗?沈清砚不过是秉公办事,明州的田地,本就是陈刘两家巧取豪夺来的,分给无地可种的百姓,何错之有?他们竟要罢黜退地?这还有天理吗?”
她看向母亲,眼中全是不解,“母妃,他们眼里,可还有父皇?还有太子哥哥?”
玉贵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女儿的不解,心中阵痛:“仪儿,你告诉母妃,何为天理?”
宁令仪一愣,没料到母亲有此一问。
玉贵妃目光平和地看向女儿,那眼神深邃,仿佛承载了太多宫闱沉浮的智慧:“是写在煌煌律典上的条文?还是人心所向的那杆秤?”
她知道,她要告诉女儿一些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可在这深宫中,从不是宠爱就能生存下去的,更遑论深宫之外的世界了。
“母妃知道你的心。你见不得百姓受苦,想为他们争一条活路。这份心,母妃明白……”
“仪儿,若你生为男儿身,你想要争一争,哪怕母妃拼尽性命,也会倾尽全力,助你施展抱负。男儿志在四方,纵有万难,亦有路可走。”玉贵妇似不忍,但还是说出了口。
“可仪儿啊,” 玉贵妃的语气有悲鸣“这世道给女子的路,本就窄如羊肠。你今日所做之事,在那些人眼中,并非争活路,反而是慕弥天大祸,是你想要掀桌子,毁了这世间伦理啊。”
宁令仪眉头紧蹙:“掀桌子?”
“对,掀桌子。“你动了他们视作命脉的东西——土地,还有那套维系他们高高在上的规矩。”
“你以为他们怕的是一个沈清砚?怕的是几亩薄田?不,他们怕的是你开了一个头,怕的是苗头,会成燎原之火,烧到他们自己头上。”
“若你杀了刘勉后,将所有赃物中饱私囊,他们反而会视若笑谈,刘勉之罪早已定下,沈清砚也会无碍。”
“可你没有,你分了田地给了百姓,这就是大错特错。”玉贵妃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眼中的痛苦越甚。
“母妃,这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服气!”宁令仪只觉得心要炸了,愤怒不满任盈在心上。
“难道说鱼肉百姓才是对的,为百姓做事就是错的?果真如此,那这天下早该亡了!”她激烈反抗。
玉贵妃看着女儿的愤怒,百般酸涩,她教了一个好女儿,可是太好了,好的这世间容不下她。
还是忍不住劝阻:“仪儿,权力这东西,从来不是坐在最高处的人金口一开,下面的人就立刻照章办事令行禁止的。”
“它更像一张网,一层层织就,最下面托着它的,是那些遍布州府郡县手握钱粮人望的士绅豪族。”
“他们愿意认我们姓宁的坐在龙椅上,愿意交粮纳税维持秩序,你父皇才是皇帝。”
“皇帝的旨意,往往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各方势力角力妥协之后,勉强能咽下去的那碗水。你父皇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许多时候,也并非事事如意。”
玉贵妃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却字字敲在宁令仪心上:“你这次,是直接把那碗水泼了。仪儿,你要明白,当一群人、一个国家的跟基感到身家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会做什么?”
宁令仪抿紧了唇,眼神剧烈地闪烁着。
玉贵妃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恐惧,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力道泄露了内心的不安“母妃不怕别的,只怕护不住你。你父皇伤重未愈,缠绵病榻。你太子哥哥,他如今坐在监国的位置上,如履薄冰,面对汹汹群议,他让了一步,那些人便紧逼一步,他未必能顶得住这压力护你周全。”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强忍着,目光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女儿:“仪儿,母妃知道你委屈,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母妃只有你一个女儿啊。”
“母妃所求,不过是你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母妃只怕,怕哪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这深宫太深了,母妃赌不起,更输不起。就当是为了母妃,算母妃求你,暂且忍耐,好吗?”
宁令仪只觉苦涩,一滴滴热泪滴下,打在手上,只觉泪眼蒙蒙,看不清母妃,仔细分辨,原来母妃的泪打在她心中。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抗争在母亲如此卑微的祈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好。”
玉贵妃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母女二人依偎在温暖的炉火旁,声带哽咽:“母妃一定会保护你的,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母女的啜泣声在空旷的殿宇中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