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无垠的草原,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打在王庭金顶大帐上,帐内,炭火熊熊,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北朔可汗拓跋弘,这位草原雄主,正盘坐在铺着整张雪狼皮的巨大矮榻上,浓眉紧锁,听着麾下探马的禀报。
“可汗,南朝镇州、魏州陷落已近一月,西羌人正忙于扑杀残余抵抗,劫掠城池。蹊跷的是,南朝朝廷至今毫无动静,既无援兵北上,也无只言片语安抚边军。”探马首领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幽州孤悬,已成困兽。”
拓跋弘端起面前的银碗,啜饮了一口滚烫的奶酒,他放下碗,指节在光滑的银碗边缘缓缓摩挲。
“毫无动静?”他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丝冷峭。
“南人,他们的心思,永远在内斗上耗得比对外御敌更多,一群软了骨头的羊。”
侍立一旁的左贤王接口道:“可汗,南朝朝廷糜烂至此,河朔屏障洞开,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西羌人胃口虽大,也怕是要撑坏了肚子。”
拓跋弘微微颔首道:“不错,我们虽与南朝有盟约,但西羌占了地,那地便不再是南朝的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草原上的规矩,草尖的露水,谁先舔到就是谁的。”
左贤王眼中精光一闪:“可汗的意思是?”
“出兵!”拓跋弘斩钉截铁。
“西羌人骤然得手,立足未稳,南朝朝廷自顾不暇,这正是我们北朔铁骑南下,将这块肥肉从西羌人嘴里夺过来的好时机!”
“可汗高见!”左贤王抚掌。
“那镇州魏州,扼守南北要冲,水草丰美,若能占据,以此为基,北可震慑草原诸部,南可虎视南朝膏腴之地。待时机成熟,铁蹄踏破江南,指日可待!”
拓跋弘眼中燃起雄主开疆拓土的炽热光芒:“善!点齐我部三万精骑,即刻南下!”
“谨遵可汗号令!”左贤王躬身领命,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帐。
很快,苍凉的牛角号声穿透风雪,响彻王庭,沉寂的部落瞬间沸腾起来,马蹄声如闷雷滚动,北朔铁骑已经蓄势待发。
*
镇州、魏州,昔日河朔重镇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
残垣断壁间,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骸腐烂的恶臭,西羌骑兵的铁蹄踏碎了所有的秩序。
他们如同饿狼扑食,唯恐到嘴的肥肉被抢走,更怕腹背受敌,因此开始了疯狂的清理。
凡是敢于拿起武器抵抗的,无论军民,格杀勿论,稍有反抗嫌疑的村庄,顷刻间被付之一炬。
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驱赶屠杀劫掠,男人被砍下头颅堆成京观,女人被掳掠为奴,短短一月,两镇之地,尸横遍野,十室九空,被屠戮的百姓数量,竟达十万之巨!
侥幸存活的,也如惊弓之鸟,瑟缩在废墟的角落,炊烟断绝,生机几无,绝望在这片沦陷的土地上弥漫。
*
幽州城。
寒风在城垛间凄厉地呜咽,卷起地上的霜雪,打在守城将士冻得发青的脸上,幽州都督府内,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加凝重。
幽州都督薛成,一个四十多岁面容刚毅的汉子,身着半旧的铠甲,正死死盯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
他身边的几位心腹将领,副将赵昆、参将李茂、都尉王振,个个脸色铁青眼窝深陷,多日的煎熬让他们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朝廷的援兵呢?粮草呢?”赵昆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跳,茶水泼洒。
“镇州魏州陷落快一个月了!我们派出去多少求援的信使?几十上百骑!石沉大海,连个泡都没冒。”
李茂道:“都督,城里的存粮最多再撑十日。箭矢损耗巨大,滚木礌石也快用尽了,兄弟们已经快顶不住了......”
他说不下去了,二镇已经沦陷,他幽州又岂能安稳?
王振眼眶通红:“朝廷这是要眼睁睁看着幽州也陷落,看着我们所有人死绝吗?都督,我们……”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王振的话。
一名浑身是雪的信使被亲兵搀扶着闯了进来,他嘴唇哆嗦着,从贴身的皮袄内衬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双手颤抖着呈上:“都督,京城,八百里加急……密旨……”
“密旨?”薛成猛地站起,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把抓过竹筒,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小小的竹筒上,心跳如鼓。
是援兵?是粮饷?还是终于有了反击的方略?
薛成深吸一口气,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层层油布和火漆封泥,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明黄绢帛。
他展开密旨,迫不及待地看去。
然而,只一眼,他脸上的急切期盼就凝固,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随即转化为狂怒!
他一把把密旨扔在地上,抬头环视着周围充满期待的部下,“好,好一个朝廷!好一个圣旨!”
“都督?”赵昆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指着那卷绢帛:“你们都看看!看看我们的皇帝陛下,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下的什么狗屁旨意!”
离得最近的赵昆一步抢上前,抓起密旨。
李茂、王振也立刻围拢过来,几颗脑袋凑在一起,目光扫过密旨:
“敕令:河朔诸镇现存将校,凡能擒杀逆贼宁令仪者,封万户侯,赏金万斤。凡其部属格杀勿论,此乃首要之务!若遇其人不必请旨,就地正法。不得有误!”
短暂的死寂。
“宁令仪?”王振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那是谁?明珠公主?她不是在明州吗?”
李茂反应过来:“是她!她带兵北上了?朝廷不给我们一兵一卒,一粮一草,却要我们去杀一个带着自己兵马北上的人?还是首要之务?”
“诛杀公主?封侯赏金?”赵昆反问。
“哈哈哈哈,好一个封侯赏金!河朔三镇丢了两镇,十数万军民惨死,朝廷视若无睹!如今一个公主带着那点可怜的人马北上,朝廷却如临大敌,要我们自相残杀?”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头盔,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怒骂:“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朝廷!这是什么狗屁皇帝!”
“都督,我们在前线浴血搏命,多少袍泽兄弟血洒疆场。”
“镇州的张御,跟咱们斗了半辈子,为了争粮饷拍过桌子骂过娘,可他在镇州城破时,带着亲兵杀入敌阵,连全尸都没留下!他死的时候,心里想的,怕还是朝廷的援兵吧?”
赵昆继续道:“都督,我们在这里苦苦支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不是援兵粮草,不是杀敌的军令!是让我们去杀一个公主?”
他突然将那份密旨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帛被撕成了两半!他还不解恨,又疯狂地将那两片碎帛撕扯,最终狠狠摔在地上,重重地踏了上去。
“都督,这朝廷我们还跟着他干嘛?这皇帝有个屁用!”
“去他妈的圣旨!去他妈的皇帝!”王振双目赤红,“这江山他们不要了,他们不管了,他们只想看着我们死,看着幽州陷落!看着河朔彻底沦丧!看着西羌铁蹄踏平南朝!”
“都督,我们不能送死啊!”王振向前几步,对薛成急声道。
“是啊是啊,都督!”几人紧跟其后,连声道。
薛成原本一声不吭,他想了很多。
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家眷妻小,族人后辈,想到了他薛氏一族的荣光,想到了他家庙里供奉的牌位。
可他闭上眼,更想到了这幽州城十万多百姓,还有他领的这几万士卒,更想到了幽州破关之后,再无关隘的南朝腹地,还那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不敢想,可他不得不想。
怎么办呢?
怎么选呢?谁又能告诉他呢?没有人。
薛成睁开眼,眼中的神色变了。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刀尖直指地上的碎帛,也仿佛指向那遥远京城深宫中的帝王:“他们不要这幽州,我要!他们不管这幽州的百姓和将士,我薛成来管!他们不管这南朝的天下会不会亡,我薛成来守!”
他环视着所有部下: “今日,我薛成反了!”
“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百姓和弟兄们挣一条活路!是为了让这幽州城头,还飘着我们汉家的旗!你们跟不跟我干?!”
下一秒!
“干!”赵昆第一个拔出了佩刀。
“老子早就受够了这鸟气!跟着都督反了!”
“反了!杀出一条血路!”李茂双目含泪,刀锋出鞘。
“反了!守土安民!”
其他将领再无半分犹豫,纷纷拔刀,刀光映照着他们决绝而悲壮的脸庞。
“好!”薛成眼中血光更盛,带着疯狂。
“既如此,今夜就动手!城里那些只知道盘剥克扣贪生怕死,还想着跟朝廷通风报信的狗官,一个不留!只留我们自己人!”
“赵昆!你带本部人马,封锁四门,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李茂!你负责清理府衙和城防司里那几个皇帝的走狗!动作要快,要干净!”
“王振!带人控制粮仓和武库!谁敢阻拦,杀无赦!”
一道道杀气腾腾的命令迅速下达。
夜幕,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杀戮的幕布,幽州城内,一场血腥而彻底的清洗在黑暗中悄然进行,忠于朝廷的官员在毫无防备中被从睡榻上拖起,冰冷的刀锋抹过咽喉,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府衙的石阶。
血腥味飘进了都督府,萦绕在薛成的鼻尖。
他站在窗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中的刀,未曾出鞘,刀柄上,却仿佛已经沾满了同僚的血。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刺破幽州城头时,城内的杀戮已经平息,一份由薛成亲自署名的告示,被迅速张贴在各处:
“告幽州军民书:
朝廷昏聩,弃我北疆!视河朔沦陷如无物,置十万军民死难于不顾!更遣密旨,欲使忠勇将士自相残杀,亲者痛而仇者快!天怒人怨,人神共愤!
今,幽州都督薛成,及麾下忠义将士,不忍见祖宗疆土沦于腥膻,不忍见父老乡亲再遭屠戮,不忍见忠魂含恨九泉!决意自立,誓死守卫幽州!保境安民,抗击外侮!
自今日起,幽州军民一体,同生共死!凡助我守城者,皆我袍泽!凡通敌卖国、祸乱军心者,杀无赦!
此告!”
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震惊、恐惧、茫然。
朝廷抛弃了他们,现在,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薛成的动作雷厉风行。
告示刚贴出,一队队士兵便在将领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冲向了城内几家平日囤积居奇的巨富之家。
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士兵们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将深藏地窖的金银堆积如山的粮食一车车地拉了出来。
“奉都督令!征粮征饷!守城御敌!敢有藏匿抗命者与通敌同罪!”带队军官的厉喝声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荡。
粮食和布匹被迅速分发下去。
城墙上,那些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的士兵,终于领到了热腾腾的饭食,换上了厚实暖和的棉衣。
他们捧着粗瓷碗,贪婪地吞咽着久违的饱饭,感受着身体里重新涌起的热力,看着身上崭新的棉衣,再看看城头那面“薛”字大旗,眼神复杂。
幽州城,这座孤悬于血火边缘的危城,以一种决绝而悲怆的姿态,宣布了它的“自立”。
幽州,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前有饿狼,后有猛虎。
河朔的天,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