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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金贵

    北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驿道。

    三千骑兵,连人带马,排成一条沉默的灰色长龙,在冻得梆硬的泥雪地上,执着地向北蜿蜒。

    牛壮就在之中。

    他裹在厚实但略臃肿的皮袄里,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上,缩着头闭着嘴,不怎么说话,刚离明州城那会儿,他可不是这样。

    那时他胸膛挺得老高,看什么都新鲜,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驿道,而是直通功勋的青云梯,他是村里最壮的劳力,有的是力气,还怕什么西羌的蛮子?

    他甚至偷偷想过,自己或许能像说书人嘴里的猛将一样,斩下敌酋的头颅,衣锦还乡。

    可路途一点点拉长,离家越来越远,周遭的景色褪去了最初的鲜亮,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

    夜里宿营,大家围在篝火旁低声交谈,那些关于西羌人凶悍的只言片语,悄悄缠上牛壮的心。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有时是利刃捅穿皮袄的冰冷触感,有时是鲜血泼洒在雪地上的刺目猩红,白日里,他总是不自觉地缩起脖子,他害怕了,但他不敢说。

    大家都是奔着死去的,他怎么敢说怕?别人会怎么想他?于是,他把害怕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这天夜里,队伍终于在一片背风的矮坡后扎下营,风小了些,但寒气反而更重,吸一口气,肺里都像结了冰碴子。

    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忙着卸下马鞍,喂上些冻得硬邦邦的草料,战马是他们第二条命,没人敢怠慢。

    牛壮靠在自己的马旁,借着几处微弱篝火的微光,动作有些迟缓地解着鞍具,青骢马温顺地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喷出一股温热白气。

    牛壮心里一酸。

    这马驮着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跋涉,蹄铁都磨薄了。

    他实在心疼的厉害。

    他伸手从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里摸索着。

    那是每个人都有的宝贝,里面装着一小袋炒熟的干面,混着磨碎的杂粮,还有更小的两个布袋,一个装着盐,一个装着糖,都是行军路上顶顶金贵的玩意儿,这也是出发前发到每个人手里的,说是要命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炒面袋子的系绳,一股带着烟火气的焦香涌了出来,他伸出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捻了一小撮炒面,想了想,又从盐袋里捏出几粒盐星子,撒在那点炒面上。

    他把这珍贵的混合物摊在掌心,递到马嘴边,马儿疑惑地嗅了嗅,随即伸出温热的舌头,一下子就将那点炒面卷进了嘴里,满足地咀嚼起来。

    “傻小子,你喂它吃啥好东西呢?”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牛壮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一抖,剩下的一点炒面全撒在了地上,他转过身,队正王大勇那张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严厉。

    王大勇目光锐利,钉在牛壮还没来得及合拢的皮袋口子上。

    “队正……”

    “这是人吃的口粮,金贵得跟命似的,人吃都紧巴巴不够数,你他娘的喂马?”

    吼声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牛壮脸上。

    周围的几个士兵被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疑惑或惊讶的目光,牛壮的脸颊火烧火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冲上头顶。

    “马也金贵。” 他辩驳道。

    “它驮着我,驮着我的命,我不金贵,我,我可以分给它点,我少吃一点,它就没这么累了。”

    吼完这句话,他自己愣住了,一股酸楚从心底冲上来,堵在喉咙口,噎得他喘不过气,他死死咬住下唇,拼命想把那股热辣辣的东西憋回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个小子。

    王大勇脸上的怒容僵住了,他盯着牛壮,那孩子眼里的水光在火苗的映照下闪动,他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

    其实王大勇很怕,怕这些儿郎不把北上当回事,怕他们出意外,怕他没办法给他们老子娘交代,于是他不错眼的盯着,夜里都睡不好几回。

    可他没想到,牛壮这孩子。

    忽然,王大勇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牛壮厚实的肩膀,那一下差点把牛壮拍得一个趔趄。

    “傻话!” 王大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牛壮从未听过的沙哑,“你娘,你爹,你家里那些人,眼巴巴盼着你囫囵个儿回去呢!这炒面是让你自己活命的,你也金贵!你比什么都金贵!”

    “你也金贵”几个字,像滚烫的石头,砸在牛壮心上。他低下头,再也忍不住了,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皮袄前襟上,他想家了,想家里冒着热气的土炕,想娘粗糙却温暖的手,想爹了。

    王大勇没再说什么训斥的话,他只是看着这个肩膀一抽一抽的大个子,又叹了口气。

    他解开自己同样厚实的皮袄前襟,从最里层贴身的地方,摸索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包。

    那蓝布旧得厉害,却干净。他一层层揭开那包裹,最后露出来的,是几根细细长长颜色深褐的肉干。

    “拿着。” 王大勇不由分说,拈起其中两根最长的,硬是塞进牛壮还沾着泪痕和雪屑的大手里。

    “我婆娘硬塞给我的,省着点,顶顶饿。”

    那肉干躺在牛壮冰冷的掌心,带着属于家的味道,牛壮呆呆地看着,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甭哭鼻子了,” 王大勇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似乎没那么冷了。

    “等仗打完了就回家,咱们把北边那些杂碎撵回去,以后你爹娘,还有你,都安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裹着厚厚斗篷的传令官勒马停在篝火旁,动作利落地甩下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公主有令!药材熬煮每人一碗御寒防病!”

    说完,也不待回应,拨转马头,又冲进了茫茫雪夜。

    王大勇立刻像上了发条:“愣着干什么?都动起来!”

    他一声吆喝,几个人立刻麻利地架起一口随军的大铁锅,铲雪化水,王大勇亲自解开那包裹,里面是些晒干的药材,有几样子很是金贵。

    他将药材一股脑倒进锅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分量,这才盖上了沉重的木锅盖。

    柴火噼啪作响,药汤渐渐翻滚,一股浓烈苦涩又带着一丝暖意的药味弥漫开来,渐渐压过了营地里原有的冷腥,药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竟带来一丝安定的气息。

    “排好队!一人一碗,趁热,谁也别落下!” 王大勇亲自掌勺,声音洪亮,压过了风声。

    五十个汉子,捧着各自的粗陶碗,依次上前。黑褐色的药汁滚烫,蒸腾起白蒙蒙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牛壮捧着自己那份,碗壁烫得他手指发红,他顾不上吹,沿着碗边小心地啜了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直冲脑门,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但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咙口一路烧下去,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满足地呼出一口白气。

    一碗药汤下肚,连风雪似乎都显得不那么刺骨了。

    士兵们围着篝火,身体暖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的笑骂声,重新给营地注入了生气。

    牛壮望着远处墨黑的天际,心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觉得,或许真能回去,青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平静,打了个响鼻,温顺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一夜风雪呼啸,竟也安然过去。

    天还黑沉沉的,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牛壮裹着皮袄,蜷缩在干草铺就的地铺上,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依旧是娘亲模糊的脸和呼啸的箭矢。

    忽然,一个温热带着扑鼻油香的东西,“啪”地一下,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把他硬生生从混沌的梦境里砸了出来。

    “唔!” 牛壮惊得一骨碌坐起,睡眼惺忪,下意识地抓住那砸醒他的东西一个用油纸包着拳头大的饼子。

    油纸已经被热气和油浸得半透明,一股极其霸道的肉香,混合着麦面焦香和羊脂的浓郁气息,钻进他的鼻孔。

    “醒了就快吃,公主殿下吩咐的!” 一个伙头军模样的老兵在不远处喊道,正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油纸包分发到其他还在酣睡的士兵怀里。

    “天没亮就宰羊了!公主说,吃饱了身子暖,好走路!”

    营地瞬间被这股浓郁的香气唤醒了。

    士兵们纷纷坐起手忙脚乱地拆开油纸,牛壮也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一股更浓郁的热气扑面而来。

    那肉饼烤得金黄焦脆,厚实得压手,咬一口下去,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里面是剁得细碎肥瘦相间的羊肉馅儿!

    滚烫的肉汁混合着油脂,烫得他直吸凉气,却舍不得吐出来,浓郁的咸香和羊肉特有的鲜甜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

    他狼吞虎咽,几口就下去大半个饼。

    他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模糊地想,这饼子真好吃啊,油汪汪的肉,酥脆的皮……

    等打完了仗,回了家,一定要给娘买上几个这样的肉饼,让她也尝尝这滋味。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洒在这片背风的营地时,三千骑兵已经整装待发,士兵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仿佛给这支沉默的队伍笼上了一层薄纱。

    王大勇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自己小队,五十张面孔冻得发红,但眼神里却没了昨日的萎靡。

    他粗声吆喝一声:“出发!”

    马队再次缓缓移动,汇入那条灰色的长龙,继续向北。

    风雪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牛壮挺直了腰背,他回头望了一眼南方,那是家的方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向北,毫不知情地踏向未知的沙场,而在他们离开的明州城,一场无声的暗火,已经燃起。

    夜色如墨,浓重地泼洒在明州府城。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幽深的街巷间游荡,时远时近,养颐院那两扇沉重的木门紧闭着,白日里尚有几声微弱的咳嗽或低语,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墙根下,几条黑影出现,他们的动作迅捷翻落进院内,分散开来,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些东西,是浸透了油脂的布条枯草束和几块气味刺鼻的引火之物。

    他们将这些东西飞快地塞进几间房舍的堆放的柴垛旁。

    火镰一擦,一星刺眼的火花迸出,落在浸油的布条上。

    “嗤”

    微弱的燃烧声响起,一点橘红色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火舌顺着窗棂向上攀爬,舔舐着干燥的木料,浓烟开始翻滚升腾。

    就在浓烟腾起的刹那,养颐院西角一间矮小的门房里,一个身影坐了起来,是老陈。

    他在这养颐院守了快二十年,耳朵早已被岁月磨得半聋,但鼻子却异常灵敏。

    一丝极其微弱的焦糊气味传来,他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出了门房,眼前的景象让他浑浊的老眼瞪圆了。

    火光,已经蹿起半人高!

    “走水啦!”

    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一边踉跄着扑向最近的火点,完全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徒手就去扒拉那些燃烧的柴草,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阻挡那肆虐的火焰。

    离他最近的一个放火者被惊得一跳,没有丝毫犹豫,那人反手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刃,在火光中闪过一道寒光,朝着正埋头扑火的老陈的后心,狠狠捅了过去!

    “呃”

    老陈的身体猛地一僵,扒火的动作停下,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火焰旁。

    放火者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低喝一声:“撤!”

    几条黑影立刻放弃继续点火,迅速向院墙方向退去,动作比来时更快,更显仓惶。

    不多时。

    “抓贼人!救火啊!”

    “快!水!水!”

    “老陈叔!老陈叔还在里面!”

    呼喊声、泼水声瞬间打破了明州府城冬夜的死寂,火光冲天,人影幢幢,救火的人群像蚁群般扑向燃烧的房舍。

    混乱中,一顶青布小轿出现,沈清砚端走出轿来。

    他面容清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眼前大火,眼中只有悲悯。

    不知过了多久后。

    “大人,火势压住了!只是……” 一个精干的捕头快步走到轿旁“看门的老陈没了。”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

    周文远。

    明州的天渐渐亮了,有些事该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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