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城虽复,百废待兴,如今已是光启二年了。
然而,一场比饥寒更刺骨的寒风,却在街头巷尾悄然刮起。
那些曾落入西羌兵魔爪的妇女,刚从地狱边缘爬回,尚未舔舐伤口,便又陷入了另一种绝望。
城中一些自诩礼教卫士的士绅,竟开始鼓噪贞洁大义,明里暗里逼迫这些可怜女子以死全节,保全家族清誉。
“她们活着,就是污点!”
“失了清白,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不如一死,也算对得起祖宗!”
“家门不幸啊,她自己若还有廉耻,就该知道怎么做!”
王大勇一次巡查时,亲眼撞见几个穿着体面的老者围着一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年轻妇人,口中吐出的话语比刀子还利,那妇人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已经认命。
“放你娘的狗屁!”王大勇怒发冲冠,一步跨上前,指着那几个士绅的鼻子。
“西羌畜生来时,你们躲在哪里?是你们护住了她们,还是守住了城池?狗屁都没放一个!如今贼人被打跑了,倒有脸在这里逼她们去死?比那西羌贼更令人作呕!”
几个士绅被他吼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梗着脖子道:“王统领,此乃礼法大防!妇人名节重于性命,岂能……”
“礼法?大防?”王大勇怒极反笑,“老子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强!她们是受害者,不是罪人,要论罪,该砍的是那些西羌畜生,是你们这些只会拿刀子捅自己人的混账!”
士绅们被王大勇的煞气慑住,嘴上不敢再硬顶,灰溜溜地散了。
可是,表面的退让并未阻止暗流涌动,几日间,城中竟接连发生了数起不堪受辱的女子投井悬梁的惨剧。
消息传回府衙,宁令仪正在批阅安置流民的文书,闻讯掷笔于案,墨汁飞溅,真是把她气笑了。
她这个女人还坐在清河的高堂之上,下面的人就敢逼另外一群女人去死,当她是死的吗?还是当她的几千亲卫是泥做的?
“备马!”
宁令仪一身劲装,带着亲卫,直扑闹得最凶的一户士绅宅邸,那家主姓钱,正是前几日被王大勇呵斥后,私下串联散布流言最力者。
钱府大门被亲卫一脚踹开。
宁令仪大步流星闯入正堂,钱家主正与几个族人忧心忡忡地商议如何劝导族中一个被掳走糟踏的侄女。
“殿下?”钱家主惊愕起身。
宁令仪扫过堂中众人,最后钉在钱家主脸上:“本宫听闻,钱家主深明大义,力倡贞烈,逼人赴死以全尔等清名?”
钱家主强作镇定,拱手道:“殿下明鉴,非是逼迫,实乃为她们自身名节、为阖城风气……”
“名节?风气?”宁令仪打断他。
手中马鞭毫无预兆地扬起!
“啪!”
一声脆响!狠狠抽在钱家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撕开一道血痕,留下清晰的鞭痕!
“啊!”钱家主捂脸惨叫,满堂皆惊。
“本宫坐镇清河,却不能护得治下女子周全,令她们惨遭逼迫致死,此乃本宫之耻!”
“而你,钱氏家主,身为男子,敌寇来时龟缩如鼠,不能保境安民,护不住家中女眷,此乃尔之无能,更是尔之耻辱!”
她鞭指钱家主,喝道:“你既言名节重于性命,既言苟活不如一死以全清誉!”
“那好,本宫成全你这份大义,你现在就自裁于此,以全你钱氏门楣清誉,本宫亲自为你撰写祭文,表你贞烈。”
“钱家主。”
“我请你去死,快赴死吧。”
钱家主魂飞魄散,看着宁令仪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哪里还有半分刚才侃侃而谈的正气?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草民糊涂!草民知错了!求殿下开恩啊!”
“不敢死?”宁令仪冷笑,眼中鄙夷更甚。
“原来你的名节清誉,只值挂在嘴上,用来逼迫比你更弱小之人?对本宫,对西羌,你倒是骨头软得很!”
“来人!”宁令仪断喝。
“打断他的双腿!拖去城中最热闹处,挂牌示众三日!牌上就写:无能护家国,有胆逼妇孺,让全城百姓都看看,这等假仁假义欺软怕硬之徒的嘴脸!”
亲卫如狼似虎上前,不顾钱家主杀猪般的嚎叫求饶,铁棍落下,骨裂声清晰可闻,惨叫声中,他被拖了出去。
王大勇更是骂道:“我操你妈的,没卵蛋的货。”
亲自行刑,把钱家主打的子孙根断绝,半条命没了。
其余众人也冷汗一身,生怕连累自己。
“传本宫令!”
宁令仪环视噤若寒蝉的钱府众人及闻讯赶来的其他士绅代表,声音响彻府邸内外。
“凡清河境内,再有敢以名节为由,逼迫残害遭难女子者,无论身份,一律同此处置!”
“所有受害女子,非但无罪,反受官府庇护,若再有人相逼,女子为求自保,反杀无罪!此令即刻晓谕全城!”
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当宁令仪这道铁血护民的政令,连同开仓放粮、以工代赈、严惩通敌等一系列救民活命的举措一同张贴出去后,整个清河城在震撼之余,一股迥异于过去的生机,开始在残垣断壁间悄然萌发。
若大清河,当然有人家,让妇孺默默守在家中不出门去,以期能少一些流言蜚语,直到这政令一下,全家痛哭,再也不必受人轻视了。
与此同时,苏轻帆早已调拨船队,悄然接走了一批不堪家族和流言压力,自愿离开清河去明州开始新生活的女子,为她们安排生路。
宁令仪此行,毁誉参半。
哪怕她救了这清河万千百姓,暗地里却了多了几分诽谤。
可这一切,落在一名叫叫农子石的文士眼中,他整整衣冠,终于下定了决心,踏入了清河府衙。
府衙内堂,宁令仪埋首于案牍之间,臂上的伤口虽已包扎,但长时间握笔批阅,仍隐隐作痛。
“殿下,”门外亲卫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府外有一文士求见,自称农子石,言有要事禀告。”
宁令仪从卷宗中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疲惫:“文士?请进来。”
片刻,亲卫引着一人入内。
来人约莫三十余岁,身形瘦削,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衣,在暖阁中显得格格不入,却难掩其清朗气度。
他面容白净,带着几分书卷气,然眉宇间刻着风霜磨砺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清亮,并无寻常落拓者的浑浊或怨怼。
他步履从容,对着案后的宁令仪,深深一揖,姿态不卑不亢:“草民农子石,拜见明珠公主殿下。”
侍立一旁的王猛子眉头微蹙,上下打量着这不速之客,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宁令仪目光平和,抬手虚扶:“农先生不必多礼,先生求见,所为何事?”
农子石直起身,目光坦荡地迎上宁令仪:“草民此来,非为颂扬殿下收复清河之功,殿下于水火中救下此城,却不知自身与麾下三千明珠卫,覆灭之祸已在眉睫。”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
“放肆!”王猛子勃然变色,刀已出鞘来。
他一步踏前,怒视农子石,“妖言惑众,诽谤殿下,你找死!”
堂内气氛骤然紧绷。
“猛子。”宁令仪喝退他。
她目光依旧落在农子石脸上,并未因那惊人之语而显出丝毫慌乱或怒意,反而更深沉了几分。
“退下。”
王猛子狠狠瞪了农子石一眼,终是强压怒火,缓缓将刀按回鞘中,退回原位,目光却如钉子般钉在农子石身上。
宁令仪看着农子石:“先生此言,石破天惊,何以教我?”
农子石对刚才的剑拔弩张恍若未见,神情依旧平静:“殿下英才天纵,以奇兵复清河确为壮举,然此胜,实乃侥幸,盖因赫连勃骄狂轻敌,不明殿下虚实,方被殿下借势驱之,然贼寇虽退,筋骨未损。”
他目光锐利如针:“殿下以为,赫连勃当真信了那朝廷大军天降之言?西羌纵横北地多年,岂是易与之辈?只需稍加探查,清河城中虚实,殿下兵寡将少之实情,必无所遁形。”
“一旦赫连勃得知,将他逐出清河的,不过是一位公主率领的三千军,而非南朝王师主力……”
“其必引为奇耻大辱,恼羞成怒之下,定会尽起后方精锐,卷土重来,以雷霆之势报复,届时,铁骑合围,清河弹丸之地,如何抵挡?”
他直视宁令仪:“殿下,明珠卫三千将士,此城数万劫后余生之百姓皆将屠戮殆尽!此非危言耸听,乃必然之势。”
农子石说完,静静等待众人反应。
王猛子脸色铁青,却因宁令仪之前的命令,强忍着没有发作,他勇猛忠心有余,思虑却不足,不懂农子石这番肺腑之言。
宁令仪沉默着。
农子石所言,正是她心中最大的隐忧,此刻被人道破,并无不忿,反倒生了几分知己之心,知她心忧者,农子石也。
“先生请上座。”
宁令仪抬手示意旁边的座椅,语气郑重。
“先生想必已有良策在胸?令仪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农子石并未推辞,坦然落座,姿态依旧从容:“赐教不敢当,草民斗胆,敢问殿下如何看待这天下大势?”
宁令仪微微蹙眉,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及此,但仍认真思索后答道:“南朝积弊日久,内有忧患,外有强敌,不能等闲视之。”
“殿下所言甚是,却犹未尽言。”农子石微微摇头,眼中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了然。
“南朝之困,非仅积弊二字可蔽之、”
“自太上皇晚年始,朝政日颓,权争不休,君臣上下,心思皆在权柄倾轧之上。庙堂之高,视北境烽火如疥癣之疾,视边关将士如消耗之卒,视天下赋税如私库之财。”
他继续道:“如此南朝,在周边虎狼眼中,早已非泱泱大国,而是一块失却了爪牙的俎上之肉。”
“西羌窥伺北境非一日,河朔屏障之失守,实乃南朝君臣数十年内斗之必然结果,非一时一地之败,亦非一将一帅之过,此乃大势倾颓,非人力可挽于一时。”
宁令仪心头震动,农子石寥寥数语,竟将南朝沉疴病根剖析得如此透彻。她想起自己从前在深宫,何曾真正关心过这些?
朝堂奏报,传到她耳中,也多是粉饰太平之语,她也只多在意自有生活快意人生,从未多思虑过一分,想到此,一股愧疚涌上心头,为这江山,也为那些在昏聩中枉死的军民。
“先生所言,振聋发聩。”
宁令仪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依先生之见,河朔可还有救?”
农子石见她虚心纳谏,更多交了几分心:“殿下以为如今之患在河朔吗?非也非也。”
“那是?”
“实为南朝内。”
农子石起身,踱步而行,沉声道:“我朝内,官僚日益臃肿,士绅集团坐大,其势已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废太子之事,实乃群臣自下而上,裹挟舆情逼宫君父,此乃臣权僭越之始。”
“光启帝虽以兵锋上位,然根基不稳,为求平衡,不得不向各方势力妥协退让,朝局非但未能澄清,反而越发糜烂不堪。”
“地方上,土地兼并触目惊心,膏腴之地,尽归豪强勋贵;升斗小民,可耕之田日益萎缩,而朝廷苛捐杂税地方胥吏盘剥却有增无减。”
“民力早已枯竭,此等情形,外有强敌叩门,内有朽木为栋,焉能不危?”
宁令仪看着眼前人,只觉从前事,如被蒙上双眼,如今彻底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满目疮痍,山河摇摇欲坠,心中又苦又涩,艰难了不知多了几分,她能承担得起吗?她不知道。
农子石看宁令仪脸上,带有悲悯,呐呐不言。
他直接扑身长跪,垂泪道:“殿下,社稷崩坏至此,纵有良臣猛将奋起,也必将经历数十年兵连祸结之惨烈,千万百姓如何承受的起呢?”
宁令仪慌忙起身,前往搀扶,看着眼前的人垂泪不止,忙道:“先生何至于此,快请起!”
“草民为天下请,为天下所有卑微小民而请!”
“这朝廷衮衮诸公,竟只有殿下将视我等为人,万望殿下,救民如水火,如同今日不改其心啊殿下。”农子石泪垂满襟,声音哽咽,三十年来不如意从不怕,一心血泪向明珠,只求得这芸芸众生,多一分生机。
宁令仪同样垂下泪来,如何面对这样的赤诚之士?
母妃父皇都没有教过她。
她跪坐于地,和眼前人平视,留着泪连声道:“我答应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