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京畿荒芜的原野,宁令仪勒马驻足,凝望地平线上那座巍峨巨城的轮廓。
病体未愈,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可当京城映入眼帘的一刻,所有属于病弱的柔软便被无声压下,玄色狐裘在风中微动,其下铮铮铁骨,是属于三军统帅的坚韧。
她目光沉静,深不见底,将对母妃的忧惧、对过往的唏嘘,尽数敛于这沉凝一望之中。
身后,薛成按刀而立,神色肃穆;农子石面容清癯,眉间锁着忧虑与决绝,仍寸步不离护持在侧;苏轻帆一身利落骑装,眉宇间有海风磨出的韧劲,目光始终关注着她的状态;井诏亦策马于旁,江南子弟的温雅气质下,藏着精于算计的审视。
数千铁骑肃立如林,寂然无声,唯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所有目光,都汇聚于前方那一道纤细却笔挺的身影之上。
她回来了。
京城。
日光穿过稀薄云层,落在斑驳城墙上,映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曾几何时,她是这座城池中仰望四角天空的囚徒;之后,又成了踏霜夜奔的亡命之人,身后追兵不绝。
而现在,她回来了。
带着边关的风沙、河朔的烽烟,带着身后数千历经血火淬炼的忠勇之士,更带着足以掀翻这腐朽朝堂的惊涛骇浪。
她静静望着,眸色深沉。
她回来了,可昭阳,却永远回不来了。
别人或已忘却,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始作俑者,正是光启帝。
是,他赢了先太子,赢了父皇,赢了这天下。
可那又如何?
如今,她宁令仪已兵临城下,剑指京城,只为要了他的命!
“殿下,”农子石策马趋近,低声禀报,“已按您的吩咐,全军在距京城二十里处下寨。檄文也已备妥。”
宁令仪微微颔首,视线仍末离开远方城墙。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打开旗帜。”
命令传下,中军麾下,那面玄底金绣的“明珠”大旗被两名魁梧力士猛然擎起,寒风顷刻灌满旗面,旗帜翻卷飞扬,明珠二字灼灼耀目,似将灰蒙天地陡然点亮,也灼烫了无数或明或暗窥探的眼睛。
“传檄。”
数十骑背插赤旗的传令兵应声驰出,如箭离弦,直奔京城四门。他们不仅要将那纸由农子石执笔的檄文射入城中,更要让城头守军城内百万军民,都看清那面旗帜。
而射入城内的檄文上,历数光启帝宁宴礼十大罪状:为登帝位,密约西羌,割让河朔,引狼入室;为一己私欲,毒害君父,构陷兄长,逼死先太子;为稳固权位,纵兵屠戮京郊,坐视百姓惨遭蹂躏,忠良含冤;为掩盖罪行,罗织罪名,清洗朝堂……
桩桩件件,直指其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文末写道:今明珠公主宁令仪,谨承天命,兴义兵,非为篡鼎,惟诛独夫以谢天下;匕鬯不惊,安抚黎庶,千秋史笔,重正纲常。檄至之日,正朔重光,咸使闻知!
檄文如滚油泼入暗火,瞬间引燃了早已暗流汹涌的京城。
城头之上,守军士卒争相传阅,窃窃私语不断,目光复杂地望向城外那面耀眼的旗帜。
他们之中,不少人的亲眷曾遭羌人屠戮,或对河朔之失耿耿于怀。
京城之内,茶楼酒肆、坊间巷陌,檄文内容以惊人速度口耳相传。
“真的?陛下竟真的……”
“怪不得河朔丢得那么蹊跷!原来是卖出去的!”
“是明珠公主!那个在河朔打了胜仗、还自掏银钱从北朔人手里赎回百姓的公主!”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长期压抑的恐惧、不满与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出口,百姓奔走相告,原来,他们并非只能忍受,原来,这天下仍有任君所在,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即便高门深宅之内,亦无法平静。
一些中下层官员的府邸中,烛火彻夜未熄,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暗自欣喜,更多人则在审时度势,暗自权衡。
“明珠公主此举虽险,却占尽大义名分。”
“光启帝……昔日的雍王何等精明,奈何竟行此自毁长城之事。”
“且看后续吧,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
紫宸殿内,龙涎香依旧浓郁,却再也压不住四处弥漫的惊惶。
“废物!一群废物!”
光启帝宁宴礼将一份奏报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面色铁青中透出煞白。
他不是没料到宁令仪会来,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能悄无声息直抵京畿,兵临城下!
“几百里!她从河朔到此几百里!沿途州县、关隘守将,都是死人吗?为何无一预警?无一阻拦?为何等到她的旗帜插到朕的眼皮底下,朕才知晓?!”
他咆哮着,声音因惊惧而尖锐刺耳。
殿内侍立的太监们噤若寒蝉,深深垂首,恨不得缩进地缝。
跪着的文臣武将也无一人敢回答。
光启帝瘫坐在龙椅上,他明白,可怕的不是宁令仪的到来,而是这一路的畅通无阻!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北方,他光启帝的威信早已崩塌!地方官员将领离心离德,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默许,等待这场天家内斗的结局!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败亡!
为什么?他只是放弃了河朔三镇,并未弃尽江山,这些人为何不能体谅他的不得已?
他只是错了这一步,他们竟就坐视不管?
一股彻骨寒意攫住了他,比殿外寒风更冷。
“她带了多少人?”他起身,疾步行走,猛地揪住一个跪地将领的衣襟喝问。
“回陛下,探马回报,约四五千精锐骑兵……”
“四五千?”光启帝眼中闪过厉色,“区区四五千人,就敢窥伺朕的京城?谁给她的胆子!”
他一把推开将领,踉跄几步,嘶声怒吼:“传旨!九门戒严,命京营都督府即刻点兵,出城剿灭叛军!朕要宁令仪的人头!”
他还有心腹将领,还有数万京营兵马!这是他最后的凭仗!他必须趁她立足未稳,以雷霆之势将她碾碎!
“快去!”
命令仓皇传下,京营兵马开始调动,一队队甲士涌上城头,气氛顿时绷紧如弦。
旨意已下,他却仍觉不足。
宁令仪既敢在京城摆开阵势,绝不会如此简单,这几年她做了太多事,不能小看她。
这天下,绝不能让她夺去。
是了,他皇帝,他还有满朝文武,思虑一番,他又下旨。
“还有!”他喘着粗气,眼神闪烁不定,“加封赵阁老为太师,李尚书晋爵一等,张将军也……”
他一连串报出几位朝中重臣的名字,或是手握实权,或是态度暧昧。
他心中滴血,本不愿给这些骑墙派殊荣,可此刻不得不以此换取他们的支持,哪怕是表面上的。
他是皇帝,必须让这些臣子认他为帝!
可猜忌并未稍减,反如野草疯长。
宁令仪为何只带这些兵力?是不是北朔疑兵之计?拓跋弘的大军是否就埋伏附近,只待他派出主力,便趁虚而入?
他越想越惊,越觉身边无人可信。
那些刚领了封赏的大臣,是否正在心中讥笑他胆怯?那些奉命出战的将领,会不会阵前倒戈?
他更加害怕了。
“查!给朕查!”他在空荡殿中对着暗处低吼,“凡与宁令仪有旧、近日言行有异者,都给朕盯紧!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血腥清洗于无声的恐惧中再度加剧。
又有几户官员府邸被围,多少性命悄然消失,整个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城外大敌当前,城内人人自危。
而谁也看不见的角落堂院之中,群臣往来联络反而更密。
就连皇室宗亲,也悄悄动起了心思。
*
坤宁宫。
相较于前朝的惊涛骇浪,这里仿佛一座寂静孤岛,只是空气中同样弥漫着难以驱散的压抑。
皇后正握着太子宁承泽的手,一笔一画习字。
孩子的字迹依旧稚嫩,却写得异常专注,殿内暖香静燃,偶有细微噼啪声。
忽然,太子抬起头,小声问:“母后,他们说明珠姑姑要来了,是吗?”
皇后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万千情绪,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太子沉默片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超乎年龄的忧虑与恐惧,他只远远见过宁令仪,听说过她,并不亲近。
他声音更低了,怯生生地问:“宫人们偷偷说,明珠姑姑是来杀父皇的……她也会杀了我吗?”
皇后凝视儿子苍白的小脸,看进他清澈眼底清晰的惊惶,那是深宫之中,一个皇家孩子对命运最直接的感知。
可怜生于帝王家。
她沉默良久,殿中静得只剩窗外风声。
最终,她伸出手,极轻地抚过太子头顶,安抚着儿子惶恐又不安的心。
“不会的。”她低声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宫墙之外那看不见的硝烟,仿佛在告诉自己,也告诉怀中的孩子。
“姑姑她……是来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