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

    中军大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

    宁令仪麾下核心几人围聚舆图前,面色皆不轻松。

    京城墙高池深,京营兵力数倍于己,欲强行叩关,亦无异以卵击石。

    “殿下,”薛成率先开口,“末将可尝试联络旧部,晓以利害,许以高位,或可说动其暗中投诚,届时里应外合……”

    农子石沉吟片刻,补充道:“薛将军所言不失为一策,此光启帝近年倒行逆施,人心离散,臣可设法接触臣僚,以殿下之声望与未来朝堂之位相诱,分化瓦解。”

    井诏立于一旁,闻言微微蹙眉,温声插话:“两位深谋远虑,然时不我待,京城久悬于外,易生变故,殿下,应当早做决断。”

    他语气恭谨,眼底却掠过一丝算计。

    众人的目光投向宁令仪,等待她的决断。

    乱世中,以利益相诱,再常见不过,似乎是最直接也是唯一能撬动京城这扇铁门的方法。

    可宁令仪沉思许久,再看向眼前众人,或年轻,或苍老,或文臣,或武将,他们为什么跟随她?

    这个答案,才是最重要的。

    良久,久到众人惊疑之时,宁令仪才摇头,道:“我们一路从走来,历经血火,几度濒临绝境,最终能站在这京城之外,靠的并非权术收买。”

    她环视帐中诸人,继续道:“靠的是实实在在的作为,在天下臣民心中挣得了一份信任,民心才是我们最坚实的根基。”

    “若此刻,我们亦效仿光启旧事,以高官厚禄为饵,诱人背主求荣,那与他的行径有何本质区别?今日他们可因利背弃光启,来日亦可因更大的利益背弃我们。”

    “如此得来的京城,不过是下一个猜忌丛生危机四伏的泥潭,非我所求。”

    此言一出,苏轻帆便明白,殿下还是殿下,殿下没有变。

    农子石闻言也颇觉欣慰,诡道,绝非正道,受制于人,终究不能长久,随即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宁令仪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在案几上,发出笃定的轻响:“光启多行不义,桩桩件件,早已人心尽失。他所畏惧的,并非刀兵,而是公议;能摧毁他的,也非我军锋镝,而是这天下滔滔之口。我们要做的,非是强攻,而是让他自绝于天下臣民。”

    帐内一片寂静,薛成与农子石陷入沉思。

    宁令仪随即下令:“传令!挑选军中声音洪亮识文断字者,组成宣谕队,分作数班,日夜不停,轮番前往京城各门之外,高声宣读我等檄文,更要宣讲光启帝之罪实。”

    “告诉京城军民,正是宁宴礼为夺帝位,私许河朔,致使三镇沦陷,近二十万大魏子民或死於西羌屠刀!”

    “告诉他們,西羌铁骑在京畿肆虐,铸就京观之时,他们的皇帝紧闭城门,置城外百姓于不顾!”

    “更要让他们明白,若容此等无德无信之君继续窃据大宝,他日北朔西羌再度南下,京城必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汉室天下何在,千万臣民何存?”

    命令迅速执行。

    翌日起,京城九门之外,出现了一幕奇景。

    数骑明珠卫精锐护卫着几名军官,距城墙一箭之地外勒马,不畏城头箭矢威胁,运足中气,将光启帝的罪状、河朔的惨状、京郊的悲剧,一遍又一遍,高声宣读。

    他们的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传入城头守军耳中,随风飘入城内坊市:

    “光启元年,密约西羌,割我河朔幽、魏、镇三州沃土!致使三镇百万军民,顿陷胡尘!二十万元辜百姓,或惨遭屠戮,尸骨无存;或被驱为奴,泣血漠北!此皆宁宴礼一己之私所致!”

    “去岁冬,西羌巴鲁部肆虐京畿,屠戮我父老兄弟,焚毁我家园田舍!宁宴礼身为国君,手握重兵,却畏敌如虎,严令各军缩守城内,坐视京郊化作焦土,百姓头颅垒成京观!其心何忍?其罪当诛!”

    “若仍由宁宴礼倒行逆施,我南朝江山迟早尽丧其手!届时胡骑直驱,京城必破,尔等子孙,亦将世代为奴!”

    起初,城头守军还奉命放箭驱赶,但距离尚远,收效甚微,且那些宣谕者毫不畏死,一人倒下,后续立刻补上,声音依旧嘹亮。

    更重要的是,那些话语,字字句句,戳中了许多守军士卒内心的痛处。

    他们中不少人的家乡就在河朔,亲人生死未卜;或者曾眼睁睁看着京郊浓烟滚滚,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嚎却不得出城救援,早已积压了无数怨愤。

    沉默,开始在守军之中蔓延,射出的箭矢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无力。

    城内的百姓,更是将这些话语迅速传播。

    茶余饭后,窃窃私语,若果真有一日,西羌大军来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会护着他们吗?

    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问号,然后给出了答案,这个皇帝,不行。

    光启帝惊怒交加,屡次派京营精锐出城追击驱赶这些散播谣言的明珠卫。

    可宁令仪麾下皆是精锐骑兵,来去如风,丝毫不做纠缠。

    京营大军出动,他们便远遁;小股部队出来,他们有时甚至反身冲杀一阵,挫其锐气,即便偶有损失,宣谕的行动却从未停止。

    京营将士本就士气不高,眼见追击无功,反而可能损兵折将,又听闻那些诛心之言,行动越发敷衍懈怠,出工不出力者比比皆是。

    局势,在无声无息中逆转。

    朝堂之上,告病请假的大臣从零星几个,逐渐增多,起初还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后来,甚至连一些中层官员也开始称病不出,紫宸殿内的朝会,竟显出了几分冷清。

    市井之间,百姓的议论愈发大胆。

    “这皇帝怕是真要坐不稳了吧?”

    “听说明珠公主在河朔极得民心,打仗也厉害……”

    “换一个也好,总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强……”

    不过半月,京城的气氛已截然不同。

    这一日,宁令仪正在帐中与农子石商议后续,亲卫忽然来报:“殿下,营外有一人,自称姓潘,求见殿下。”

    宁令仪微微一怔:“姓潘?”

    心中蓦地一动,“快请!”

    当那身影踏入帐中时,宁令仪几乎未能立刻认出。

    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染着血污与尘沙,身形比三年前挺拔坚实了许多,眉宇间褪尽了少年时的跳脱飞扬,取而代之的是淬炼出的沉毅。

    最刺目的,是那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白发。

    唯有那双眼睛,在触及宁令仪目光时,闪过的激动与复杂,还残留着些许旧日痕迹。

    “潘灏?”宁令仪起身,“你……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她的目光落在他霜白的发上,心中酸楚难言。

    潘灏凝视着眼前人。

    昔日宫中明丽娇憨,会与他斗气拌嘴的公主,如今虽病容未褪,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严,再非当年需要他虚张声势去保护的少女了。

    他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潘灏,参见公主殿下。”

    “快起来!”宁令仪上前虚扶一把,语气急切,“你不是在京郊与西羌作战?后来听闻你……光启帝他……”

    她语带迟疑。

    潘灏起身,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是,当日违抗圣旨出击,虽重创西羌偏师,然陛下震怒,视我等为叛军,断绝粮草援兵,更下令京城守军不得接纳。我与众将士浴血突围,无处可去,只得辗转退往父亲旧部驻防的边镇险隘,据守至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几个月,经历了许多,也失去了很多弟兄。但也正是吃了这些苦头,见了民生之多艰,经历了真正的沙场血火,我才……”

    “才真正懂了父亲当年为何总蹙着眉头,才懂了殿下昔日劝我担起家族责任,绝非虚言......”

    宁令仪默然片刻,轻声道:“潘将军若在天有灵,见你如今模样,必感欣慰,你已无愧潘家之名。”

    得她肯定,潘灏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又很快恢复平静,此刻的少年将军,早已将曾经所有的爱慕化作了自我的成长。

    这世间,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情爱。

    他道:“殿下,我此次前来,正是为此。我潘家虽败,然在京中军中,尚存几分旧谊,我愿潜入京城,联络父亲故旧,心中尚存忠义的将士官员,为殿下入主京城扫平道路!请殿下允准!”

    宁令仪蹙眉:“京城如今戒备森严,你此时潜入,太过危险!”

    “殿下!”潘灏语气坚定,“国事为重,个人安危不足道!我熟悉京城防务与旧部,自有办法潜入。若成,可免去多少攻城血战,可早一日安定人心!这是末将所能做,亦该做之事!”

    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潘灏终于长成了。

    宁令仪心中复杂,又有担忧,但最终。

    还是点头:“一切以安全为上,事若不可为,即刻撤回,我宁愿多费些时日,也不愿你再有闪失。”

    “末将遵命!”

    潘灏拱手,毅然转身,身影迅速没入帐外寒风之中。

    宁令仪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故人重逢,却已物是人非,乱世洪流,终究将每个人都冲刷得改变了模样。

    *

    紫宸殿内。

    光启帝宁宴礼坐在龙椅上,形容竟似比宁令仪更为憔悴,眼窝深陷,眸中布满血丝,短短时日,鬓角竟也渗出了灰白之色。

    殿内跪了一圈他的心腹近臣,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告病官员越来越多,市井流言愈发猖獗,军中士气低落,派出的队伍阳奉阴违……

    首辅赵德本颤巍巍地匍匐在地,声音带着恐惧:“陛下,民心浮动,军心涣散,皆因宁令仪妖言惑众!长此以往,恐生大变啊!”

    光启帝心中嗤笑一番,他如何不知?

    可他怎么拦?这皇位,这天下,竟然真的像一捧沙子,要从他手中溜走了吗?

    赵德本窥光启帝脸色,思虑再三,还是道:“陛下,宁令仪之母,玉太妃仍在后宫之中,不知在宁令仪心中,是这江山重,还是她那罪母重.....”

    光启脸神色微变,眼中有了神色,最终,道:“传旨,将西苑那个罪妇玉氏,立刻给朕押来,朕要让她亲眼看着,她的好女儿,是如何逼死她的。”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皆知皇帝已被逼至悬崖,要行那最后两败俱伤之举了。

    看来,光启这个年号,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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