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的味道依旧清甜幽静,是能抚平焦躁的良药。
可今晚,这熟悉的香气却像无数细小的钩子,不但没能安抚她,反而勾起了更多纷乱的思绪,让她心头的烦躁如野草般疯长。
她尝试着闭眼入睡,身下硬实的床板却硌得她辗转难安,每一个细微的骨节都在抗议着这陌生的触感。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下意识地紧紧环抱住屈起的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内心的寒冷与混乱。
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她走到窗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被大雪覆盖的庭院。
院子里安装的感应灯,因不知名的动静不时亮起,刺目的白光短暂地划破黑暗,照亮飞舞的雪片和光秃的枝桠,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周而复始。
每一次灯亮,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提醒。
朱惠舒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被推倒时那瞬间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痛苦表情,以及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一遍遍在宋梨眼前清晰回放。
还有医生那句冰冷的宣判——“流产了”。
虽然当朱惠舒挺着肚子冲向她时,她脑中就闪过了这个可能,但亲耳听到那个词,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那是一个生命啊……一个在朱惠舒眼里,却可以毫不犹豫地用来当作筹码、当作武器的生命。
宋梨一直固执地认为,爱就是占有,是自私,是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容不得半点分享和背叛。
那么,不爱呢?
不爱会是什么样子?
像朱惠舒那样近乎癫狂的歇斯底里,难道就是爱而不得的终极形态吗?
她最后嘶吼的那句话——“你会后悔的!”——又是什么意思?是诅咒?还是某种她尚未知晓的真相碎片?
还有柏知贺……宋梨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臂的皮肤里。他当时那副急切维护朱惠舒的模样,那些指责她“狠心”、“不近人情”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扎在她心上。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不在乎她的感受?
怎么能那样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又带着满腔的郁结缓慢地、沉重地吐出,在窗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
不知这样在窗前站了多久,双腿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感,她才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挪回床边坐下。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无声地亮着,显示着许多条未读信息。她拿起来,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
妈妈的信息很简短:“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万事有爸爸妈妈。”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和安抚。
何霜霜和李佳妮的信息塞满了对话框,一连串的惊叹号和关切询问,夹杂着对朱惠舒的义愤填膺,最新的几条甚至是在讨论要不要“人肉”朱惠舒的背景,“查查她家祖宗十八代,看看到底什么来路敢这么嚣张!”
宋梨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懒得往上翻,只在何霜霜那条“要不要帮忙查?”的消息下,指尖微动,敲下两个字:“睡了。”按下了发送。
夏月光的信息夹在中间,只有一句:“对不起,宋梨,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宋梨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数秒。
道歉?
迟来的歉意又能改变什么?
只会让那些难堪和复杂更加清晰地摊开在眼前。
她面无表情地选中那条信息,指尖悬在“删除”键上,略一停顿,最终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条信息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消失了。有些事,一旦被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就彻底变了味,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似乎小了些。
那盏感应灯,在她坐下之前就已经亮起的灯,此刻依旧固执地散发着苍白的光。
十几秒……三十秒……一分钟……它竟一直没有熄灭。
这意味着什么?
有人在姥爷家的院门外,就站在感应灯的范围内,既没有按门铃进来,也没有转身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在等着什么?
或者说,在等谁?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
时间在寂静和灯光的明灭中悄然流逝。
宋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凌晨两点四十。她掀开被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披在身上,没有惊动已经睡下的于奶奶,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打开了厚重的入户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站在感应灯惨白光束下的那个人影,应声抬起了头。
黑暗的世界里,那束光孤零零地打在他的肩头,勾勒出一个无比寂寥的轮廓。
雪花在他周围无声飘落,他站在那里,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又脆弱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影。
宋梨走下冰冷的石阶,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细微而绵软的“咯吱”声。
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一串脚印,从花园的铁艺门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不久前在混乱的现场还对她怒目而视、言辞激烈的柏知贺,此刻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小狗,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头发凌乱,沾着雪水和灰尘,那身昂贵的白色西装早已不复光鲜,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染了灰扑扑的泥点和深色的血迹的污渍。
他俊美的脸上更是惨不忍睹,嘴角破裂,左眼下方和颧骨上各有一块明显的青紫,额角还有一道细小的、已经凝固的血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狼狈和……可怜。
“你……”
宋梨喉咙发紧,千头万绪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明明处理过的伤口又在流血?
为什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为什么……要用这样一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姿态站在她面前?
“说话。”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冷硬。
柏知贺像受惊般猛地抬起眼睑,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在宋梨几乎要失去耐心再次开口时,才用带着鼻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姥爷……姥爷出差了,家里没有人。我……我想来借医药箱。”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她身后的门框上。
徐宏正家正对面就是赵参谋长的家,也就是柏知贺姥爷家。
说那里没有医药箱?
在这大院里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问,恐怕都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借口。
宋梨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他这副死皮赖脸、装可怜扮委屈的样子,配上那张此刻确实极具欺骗性的“伤痕小狗”脸,简直将“男人心海底针”和“善变”诠释得淋漓尽致!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没有,”柏知贺摇摇头,几缕湿发黏在额角,更添几分脆弱,“你还在生气吧?生气……说明你还是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的,这样……就够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自我安慰。
他不是来借医药箱的,他纯粹是来找骂的!
宋梨气得咬牙切齿,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我记性没那么好,早就忘了!”
“忘了……就不能生我的气了。”柏知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带着一丝祈求,“那……能借我医药箱了吗?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请你帮我上药,有很多地方……我够不着。”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有些笨拙地将一只手的西装袖子往上拉高了一些。
白皙的手臂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惨白的灯光下,上面纵横交错着好几道刺目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微微肿起,皮肉翻卷的边缘渗着细小的血珠,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宋梨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微微收缩。
柏知贺确信宋梨看清了自己手臂上的伤,才慢慢放下袖子,仿佛用尽了力气。
他不敢再看她的表情,眼神飘忽地望向别处,声音更低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其实……是小白。它被我爸……踢了一脚。我想……让你去看看它,安慰安慰它。”
这个补充的理由,听起来更加欲盖弥彰。
谁要是再信他这种漏洞百出的鬼话,谁就是小狗!
宋梨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
“……真踢了?”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紧绷,明知可能是陷阱,但“小白”两个字还是轻易地撬开了她的心防。那只傻乎乎的萨摩耶……
柏知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似乎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在宋梨眼里竟比不上一只狗而感到受伤。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鼻音:“对。去看看它吧……它好像吓坏了。”
宋梨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副强撑的狼狈和眼底掩饰不住的痛楚最终还是让她败下阵来。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打开了花园的铁艺门。
刚迈出一步,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顿了顿,又猛地转身跑回屋里,很快,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家庭医药箱走了出来。
赵参谋长家的布局和徐家几乎一模一样。
玄关处,小白正蜷在地垫上呼呼大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听到动静,它勉强睁开一只困倦的眼睛,看到是宋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尽管困得眼皮直打架,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裤腿,然后像是完成了重大任务般,直接抱着她的脚踝,脑袋一歪,又沉沉睡了过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宋梨看着脚边这团暖烘烘、睡得人事不省的毛球,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心地把脚抽出来:“受伤?”她挑眉看向柏知贺,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柏知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牵起小白脖子上的牵引绳,示意宋梨往里走,同时压低声音说:“我不那么说……你不会来的。姥姥……睡着了,别吵到她,进来吧。”
他声音轻得像耳语。
在立刻转身离开和先狠狠揍这个撒谎精一顿再走之间,宋梨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上楼。
小白似乎感应到要移动,强撑着困意,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