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偏殿的和室内。
津子坐在主位上,她的左边是沢田家康,右边是中也,对面是今天突然登门拜访的伏黑甚尔。
伏黑甚尔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好。
他的脸上布满疲惫,胡子拉碴,眼底发青,眼周都是明显的黑眼圈,也不知道多久没休息。那一头黑色短发也不知多久没打理,已经从齐耳的长度到脖子的长度。
两颊凹陷,颧骨突出,让他看上去凶狠又阴鸷。再加上他高大的身形,看着更加像那些在里世界讨生活的亡命之徒。
难怪芥川一看到他,就误会他是来找神社麻烦的人,差点动起手来。
伏黑甚尔盘腿而坐,微微弯折脊背,过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和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缓慢而喑哑的嗓音。
“千晴她……已经陷入昏迷……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找不到原因……我想过很多可能,找过很多人,试过很多方法……就是找不到原因……”
每一句叙述,都是在将过去那段被绝望和痛苦浸染的经历重现一遍,而这份绝望和痛苦,至今仍在折磨伏黑甚尔。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人从天堂落入地狱?
几个月前,也是伏黑千晴的预产期。
那天晚上,伏黑甚尔像所有新手爸爸一样,等在产房外。一门之隔,产房内不曾停止的痛呼传来,每一声都重击他的神经。不是已经打无痛了吗?为什么千晴还那么难受?到底还要让千晴难受多久?混蛋小崽子能不能快点出来?
脑海中反反复复刷过这些问题,烦躁、无力,却什么也做不了。
「术师杀手」的名号,能够徒手捏碎一级咒灵的强大力量,在这个地方,在那扇该死的门面前,屁用没有。他,伏黑甚尔,只能死死盯着眼前的地板,等待产房的门从内打开。
然而,漫长的等待,寂静的等待,却放大了某些过去不曾在意的东西。
伏黑甚尔开始害怕,害怕做赏金猎人时干的那些勾当,背负的那些人命,会报复在千晴身上。他是个人渣,没什么道德底线,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千晴,如果不是因为遇到她,现在的伏黑甚尔依然沉在泥潭里,浑浑噩噩,每一天都在麻木和空虚中度过。
这样的他,真的有资格获得幸福吗……真的能够获得幸福吗……
「哇——」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黑夜,打断伏黑甚尔几近绝望的胡思乱想。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向产房大门,直到大门打开,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他才如梦初醒。
几乎是弹起来一般,从椅子上猛地站起。
伏黑甚尔动作僵硬,凑过去,去看护士怀中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皮肤也红红的,湿漉漉的胎发贴在皮肤上,那么小,那么软。
瞬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心间,纯粹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狂喜直击神经。
他颤抖着手,想要触碰那张小脸,却又怕伤到襁褓中的婴儿。
「千晴……我的妻子呢?」
「生产顺利,等两小时观察结束,伏黑女士就能回到病房了。」
绷紧的神经松开,虚脱感席卷而来。
紧接着,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敬畏和惶恐的责任感压下。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反感,随之涌来的,是对未来的模糊期许。
那晚后面,千晴沉睡,他抱着散发着奶香的小小婴儿站在窗边。横滨城美丽的夜景成了庸俗背景,怀里是他和千晴共同孕育的生命,他伸出一根手指,粗糙指腹,极尽轻柔,蹭着儿子柔软的脸蛋。
「惠……」
是上天恩惠的“惠”。
那一刻,他想,他是可以获得幸福的。他想,上天终究是仁慈的,没有将他所背负的那些罪恶,报应到他所爱之人的身上。
他……
……
缓慢而嘶哑的讲述戛然而止。
本该是一件充满喜悦、值得庆祝的事,在伏黑甚尔的叙述中,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和室内,静得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津子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中也低着头,神情恍惚,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
最后,是沢田家康主动问道:“那后来呢?”
伏黑甚尔闭了闭眼睛,继续往下说。
“后来……”
……
生产后,千晴的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惠也很健康,所以第二天就办理了出院。
千晴的父母早早过世,其他亲人也鲜少来往,所以照顾儿子和产后恢复期的千晴,这个重担就落到伏黑甚尔身上。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早早做好准备。在千晴刚刚确定怀孕的时候,就提前报名育儿培训和月子培训,学习相关知识和注意事项。反正自从不当赏金猎人后,他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
一开始,手忙脚乱。渐渐的,得心应手。
「甚尔君太厉害啦!能‘娶’到甚尔君,我上辈子一定拯救过世界!」
彼时,面对千晴溢满幸福的笑脸,他仿佛被千朵太阳花照耀,烫得忍不住扭过头,移开视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拯救过世界的明明是他才对。
不……他没有拯救世界,是天使降临。
他的天使,带来上天的恩惠,降临到他的身边,拯救了身处炼狱的他。
何其幸运,何其……不幸。
幸运的是遇到千晴的他,不幸的是遇到他的千晴。
上天终究是残忍的,让天使降临,又要将天使从他身边夺走。
“……起初,我以为就是产后恢复得慢……惠哭闹,她哄着哄着,反倒自己先睡着……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阳光温暖,惠躺在摇篮床里,千晴在旁边念绘本,而伏黑甚尔正好在厨房冲泡奶粉。
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客厅飘来,最后终止于书本掉落地板的“啪嗒”声。
他怔愣了一下,不安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连手里冲泡到一半的奶粉都没放下,就冲出厨房。
客厅里,沙发上。
千晴歪倒在摇篮床旁边,半张脸埋在沙发软垫里,手臂无力地垂下。她的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伏黑甚尔瞳孔骤缩,只觉心脏被浸入冰水之中,一阵一阵的发冷。
那一刻,他的视野内,所有鲜亮色彩都被夺去,布置温馨的客厅只剩黑白二色。恍惚间,有暗红的液体从画面上方流下,滴落到千晴的身体上。
「咔嚓……」
奶瓶应声碎裂。
低下头,掌心奶液粘稠。再眨眼,乳白的奶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血液,暗红的血液。
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疯狂。
他将千晴的身体检查一遍,又将家里和方圆一公里内都地毯式地扫荡一遍。
诅咒,没有。
咒灵,也没有。
他将千晴紧急送往医院,辗转各个科室,甚至演变到了多方会诊。
验血结果,正常。
各项检查,也正常。
毒素检测,还是正常。
他求助森鸥外,借助港口Mafia的力量,排查异能力的可能性。同时,又借助森鸥外在东大医学系的人脉,将千晴转院到东京最好的医院。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
最后——
「排除咒灵与术式……所有检查,顶尖专家会诊,排除病变、感染、毒素、神经因素……所有能收集到的异能公开与非公开数据,也一一排除。」森鸥外的声音冷静如判词,「结论是无结论。抱歉,甚尔君。」
伏黑甚尔没有任何反应。在经历无数次失望后,他仿佛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上天终究……
「甚尔君。」
森鸥外突然出声,落下一声叹息。
「试试求神吧。」
求……神。
记忆深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依次闪现。
禅院家,每年的祭神仪式。
无数看不清也记不得面容的家族咒术师,用怜悯中含着高高在上、不屑中含着厌弃的目光看着他。
「无咒力者,不受神明眷顾,被神遗弃……真是可怜呢。」
伏黑家,厨房内。
前来取寄存蛋糕的少女神明,站在银白的月光下,回头看向他,似是心血来潮般,留下一句承诺。
「未来,遇到任何困难,你都可以来找我。」
……
神社和室内。
伏黑甚尔讲述完后,静默几秒,才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津子。
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脊背骤然弯折,头颅向下重重一压,撞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咚——”
“请……救救千晴。”
“只要她能活下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的命、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随便你们拿走!”
津子视线垂落,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
沉默,漫长的沉默。
桌子下,垂落的黑色长发,被遮挡住的翠绿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光也消散。
伏黑甚尔已然将少女神明的沉默视为拒绝。他直起身,头颅却依然低垂,让人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最后平静地站起来告辞,平静地走出这间和室。
等到伏黑甚尔离开,津子让沢田家康去把今天带回来的伴手礼分给芥川和银,然后就提着专门给自己买的巧克力蛋糕,往主殿的方向走去。
回廊里,中也看一眼伏黑甚尔黯然远去的背影,伸手压了压头顶的帽子,跟上津子的脚步。
“这算是拒绝他了吧!”
“如果换你,是答应还是拒绝?”
“啊?我……”中也刚吐出一个字,突然想到津子曾经提醒他的「言语既咒」,立刻止住,谨慎地说,“我不知道。”
津子停下脚步:“我以为你会选「答应」。”
“哈啊——?我又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擂钵街最不缺这样的经历,没有最惨,只有更惨。要是见一个救一个,谁忙得过来。更何况,他试过那么多方法,求助过那么多人,都无济于事。就算荒霸吐被奉为「神明」,也做不到随随便便救人吧!就那家伙,杀人还差不多!”
津子指出道:“但你刚刚听得很投入。”
“我那只是……”
中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从伏黑千晴怀孕生产,还有伏黑夫妻对孩子的爱护,联想到其他东西,所以才一时走神。
上天的恩惠……是否每一对父母都是这样期待孩子的诞生呢?是否……他的诞生也曾被这样期待过?在他消失的八年记忆中,在他不知是否存在的父母眼中。
津子深深地看了中也一眼,收回目光,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笃定道:
“是期待的。”
“?”
“你的诞生是个奇迹,而奇迹必然受到期待。”
中也的眉头微微皱起,面露狐疑:“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家康大叔倒是经常会这么开解芥川和银,所以你这算是在安慰……”
话音戛然而止。
中也呆呆地看着津子,看着她收回目光,沉默不语,一下从院子里飞落到回廊上,将自己甩在身后。
——所以,真的是安慰??
回廊上,津子向前走了两步,见中也没跟上,又转过头来。
“不走吗?”
“……啊?哦。”
“你最好也去休息一下。晚上出门,可能会通宵。”
“……啊?要去哪?”
“东京,东大医学部附属医院。”
“……哦。”
回到房间,中也乖乖地躺到床上补眠,心里却还想着事。
过了几秒,他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如果他没记错,东大医学部附属医院,这好像是伏黑甚尔不久前说过的,他妻子目前住院治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