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庭抱着手站在他们短暂停留一晚的房前已经有十分钟了。他还很深刻地记得刚刚那一分钟被时槿“砰”关上门甩过来一阵风的疑惑。
栗子也难以幸免地被丢出来,此时和祝庭一起原地罚站,一人一鼠相当滑稽。
祝庭清了清嗓子,对着那半天没什么动静的屋子说:“时槿你好了吗?不行的话还是我来帮你吧。”
清亮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细听有些别扭:“不用,我自己来。”
祝庭不太信:“还是让我来吧,你找不着血管容易伤到你自己。”
“看不起谁呢,我说我自己来就自己来——”时槿在里面嘟嘟囔囔还有些怒意的声音传来,实际上她正坐在桌边,对着桌上的针管和营养补充剂做了半天心理准备。
祝庭和她采购完物资回来,考虑到时槿状态不好的问题,两人都一致决定先打一针军用的营养剂让开头应该会比较困难的几天顺利熬过去,而不用因为停下来吃东西耽搁时间或者面临其他的风险。
这种针管发明于五十年以前,实际名字叫ρ-Ⅱ型强化剂,是当时人类一场很有名的内部战争的催生产品,不仅可以让人24小时以内感觉不到饥饿,还可以短暂提高人的身体上限,当时的实验者中原本只能跑一公里的人打了以后可以轻松地跑到两倍有余的距离。不仅如此,只要不在48小时里同时使用超过四只,副作用就微不可计。
发明者海诺梅斯凭这管小小的针剂斩获了重归和平后第一年的“威尔顿奖”中的科研创新奖,和星轨计划成果并列第一。
ρ-Ⅱ确实是好东西,但是。
时槿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她很怕打针,是对针管有种下意识恐惧的地步,在她看来简直是自己勇猛到如今的十七年的一大败笔一样的秘密。
于是听祝庭说了怎么使用以后她就果断拿着针剂跑进门顺便把好心教她的男孩连同可能会看见她出丑的花栗鼠一起丢到门外。
她盯着桌上的药剂,在门口的祝庭催促下心一横,把左手袖子撸到大臂处,看清自己的血管后就准备把细长的针尖怼到小臂的皮下去。
时槿眯着眼睛努力不去在意那个正在靠近自己的针管,然后在冰冷的针尖碰及自己肌肤时忽的脑袋一疼,手下意识地把针管放开了。
“砰”的一声玻璃针管就在地上碎裂开,她呆呆地看着四分五裂的针管和已经流开的液体,世界突然天旋地转起来伴着脑部的刺痛。
脑海里强势地插入一段让她直觉很不舒服的片段——
有人压着她的身体想给她注射什么,她拼命地拒绝,却在一步步靠近自己的黑色身影里诧异地抬头,时槿在记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亲手给她打针的那个看不清脸庞的人,心脏被攥紧了,巨大的悲伤潮水一样把她整个包裹住又吞吃掉。
不要。
她无意识地喃喃了声。
“时槿!你怎么样?”祝庭听见动静后猛的推门而入,很着急地赶到脸色苍白地扶着桌的时槿面前。
时槿抬眼看他,眼里压着很深的情绪,嘴角也耷拉着,仿佛根本不属于现在这个时槿的冷漠又警戒的气场把祝庭包围。
祝庭想伸过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退缩了。他看见地上破碎的针管,轻轻地询问:“怎么了?是手滑打碎了吗,有没有伤到哪?”
时槿没有聚焦的眼神在他的声音里慢慢回聚过来到他身上。
祝庭在那冰凉沉默的注视里又接着说:“手给我看看行吗,不愿意用这个的话我们就不用了。”
时槿眨眨眼,眼睫毛扑闪的几个瞬间里回过神来,然后像这会才看见祝庭一样瞪大了眼,刚刚的防备带着那个模糊的片段又被自然地隐匿进大脑深处。
她看看地上的针管又看看脸色不佳的祝庭,有些不知所措地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小心打碎了,哈哈。"
破手,话说这个挺珍贵的还,祝庭不会因为这个和她生气吧?
回过神来对时槿颇有些心虚地想着。
祝庭见状心里的石头悄悄落地,右手搭着桌子低头问时槿:"没事,你有事没?"
时槿闻言把两只手都翻过来翻过去看看,摇摇头:"没事。"
顿了顿,她抬头迟疑地问:"刚刚我怎么了?"
边说她边咂摸出自己心脏有些不舒服,刚刚的画面不太能想的起来,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祝庭摸摸她的头说:"没怎么吧,我刚刚进来就看见你在这里发呆。"
"哦……"时槿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把祝庭手拍下来,顺顺头发抱怨:"头发乱了啊。"
祝庭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唇,也不恼,然后变戏法地摸出一剂一模一样的营养剂,在女孩眼前晃晃说:"还用吗,我想了想不用也可以,反正我们备了很多吃的。我也还算熟悉这边,去发射塔的路上还是有几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的。"
时槿心里像被暖烘烘的毛茸动物蹭了蹭。
祝庭是一个不仅会给出她能接受的答案还会想好之后相对来说最好的对策的人。
她笑起来,深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有整个春天的生机,时槿把没放下袖子的左手伸到桌子上,对祝庭说:“用,你帮我,我不太会。”
祝庭从旁边拉过来一个椅子坐下,又把时槿胡闹堆到上臂的袖子很细致地挽好,两天的恢复已经让那里没有前两天被雾侵蚀过的痕迹了。
他颇满意地垂着眸子检查了下,做好这些动作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把新的针管拿出来。
祝庭余光瞟到刚刚还一脸毫不惧怕的女孩看见针尖后下意识瑟缩了下。
他把针管收起来,站起身去屋子的顶层柜子里翻了翻,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黑布。
时槿晾着手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看他:“干什么呢,要打快来帮我打。”
祝庭在那边把有差不多一米长的黑布轻松撕成长条状,仔细看了看有没有问题后拿到时槿面前来:“你闭上眼睛。”
时槿纳闷地坐直,不理解但还是闭上了眼。
厚度适中的黑布罩到了她眼前,苦橙叶的淡香悄然接近,在她脑后打了一个刚刚好的结。
“这是干嘛——”时槿不适应眼前彻底的黑暗,手下意识就想去扯那块布,但先碰到了正给她打结的祝庭的衣服和底下人温热的腰腹,她被烫了下一样把手放回膝盖上。
薄荷似的少年音在头顶传下来:“看不见应该会好很多。”
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一切声响都变得很突出,时槿甚至听见自己心脏在重重的跳动,祝庭在那边打开营养剂的瓶子的声音,注射器空管的声音,好像要接触到自己的针尖——
时槿有些紧张。
“你还记得前两天在白色大楼体验的那次梦吗?”祝庭忽然开口。
时槿的注意力被拉走到那天的引梦上,依稀还记得最后那片巨大的火光和她追逐着的兰初的黑色背影,一切好像刚发生又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塔纳托斯的这几天过得实在有些漫长了,她想。
“当然记得,”时槿回道,又说:“还挺神奇的,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样,这就是超能力吗?”
祝庭好像是笑了声,接过她的话茬:“没,以后带你见真的有超能力的人,我们会的只是相当于做个心理咨询,对现实起不到什么作用,你看我来到这靠的也只有格斗技巧和天穹。”
他话音落下,又状似无意地提到:“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时槿在黑布下眨眨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梦到了……”
“什么?”祝庭难得追问道。
“你。”时槿仗着自己看不见,咬牙扔出个字。
祝庭好像又笑了下,很轻的气声,但能感觉到心情愉快的样子。随即时槿感觉自己小臂传来很轻的刺痛,转瞬即逝。
但她暂时没在意痛觉,只是有些恼羞成怒地说:“笑什么,我刚刚乱说的。”
“嗯,乱说的。”祝庭附和道。
他的鼻息有一瞬离时槿忽然近了些,时槿觉得自己眼睛上沉了沉,但因为太快的触感让她觉得应该是祝庭在给自己解眼罩压着了。
视线又恢复了正常,时槿睁大眼看祝庭:“就打好了?”
祝庭点点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我在门外去等你。”
他说完就走了。
时槿稀奇地看了看手臂上的小针眼,然后起身去收拾东西了。
赶时间赶时间,快点收拾好了赶去发射塔要紧。
那边祝庭刚出去,轻轻地合上门后就靠在了墙体上,手臂抬起来覆盖住眼睛,平息了下刚刚乱套的呼吸。
他没忍住在刚才隔着眼罩吻了下时槿的眼睛。
这会他还觉得耳朵冒着热气,刚被他丢在外面的花栗鼠几步跳到他肩膀上,似乎是在疑惑平时冰山一样冷冰冰的人类怎么忽然体温升高了,在祝庭耳边“叽叽喳喳”一通问候。
祝庭蒙着眼的手垂下来摸了把栗子的毛,声音哑哑的:“别吵,等她收拾完我们就出发了。”
“可别添乱啊。”他这句话话音刚落就被毛茸茸的花栗鼠咬了咬指尖,祝庭“嘶”了声,有那么一瞬间想不管时槿的话直接把这小玩意丢这里。
时槿这会刚好出来,门开的风声带着女孩清亮的声音:“我好了。”
祝庭很好地把情绪收起来,微微颔首,揪着想往时槿那边跳的栗子尾巴就往前走了。
又不说话。
时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快步跟上了。
祝庭如约先带着时槿去了趟花圃,昨天时槿休息的时候他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伤害人体的东西的花圃此时打开了门,花草香从里面探出来,时槿兴奋地跑进去在灿烂的花里转圈圈,手指抚过柔软的、从未触碰过的植物,深绿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棕色的头发欢快地扫过草木。
人与植物春意盎然又强烈的生命力扑面而来。祝庭没有进去,就站在门框那抱着手臂靠着门,嘴角微微上扬着。
时槿蹲在地上把前面的一大捧花抱在怀里,花粉扎得她低头埋下的脸痒痒的,自然的香味反过来把她满满地抱在怀里。在那瞬间时槿最爱的东西里加上了植物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刚被时槿抢回自己身上的栗子这会也高兴地在花丛里跳来跳去。
临走时时槿还有些不舍,站到祝庭旁边问道:"我们还有机会回来吗?"
祝庭脑海里闪过许多理性的考量,但说出口的却改了下:"等到人类可以征服塔纳托斯的那天,会回来的。"
他又告诉时槿在主城转接口1号的中央区也有类似的地球时代花卉培养基地,她要是想去的话之后可以带她去看看。
时槿撇着嘴笑笑,心里想到自己是废渊出身又觉得不太现实。
栗子在一旁察觉到什么地拱拱她的颈窝。
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地点是杨老住的地方,但不知道是杨老刻意躲避还是有事外出,他们并没有见到杨老,偌大的地下城想找到一个年迈的老人也并不容易,时槿想了想,给杨老门缝那塞了一张表示感谢这几天招待和说他们要离开的信。
时槿后祝庭一步踏上来时漫长的黑色铁梯,清脆的脚步声里回头看了眼地下城恢弘又荒芜的全貌,灯光一路点亮到视线看不见的远处,在地下凭空造出一片堡垒。
人类那么多奇迹,又常常放弃得如此轻易。
地面上湿重的空气从祝庭小心推开的地砖缝泄下来,捱过往上走的漫长时间的时槿终于有了重回地面的实感,手心冒出紧张的细汗。
"准备好了吗?"祝庭一只手抬起来撑着头顶出处的地砖,垂下头看着时槿,黑暗里眼尾狭长的蓝色眼睛好似藏着深不可测的大海。
"好了。"
时槿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