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一把拦住,钳制她的挣扎,狠下心来提醒道:“不可去,已是生死殊途!”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心绪乱作一团,晏如几下晃眼,恍惚见马车驱入长夜。
“就一眼。”她强忍哽咽启齿,“姜宁姑娘,我就去看一眼!”
“宗隽,你带亡魂回府。”
姜宁当即做出决定。触及一双几分可怜兮兮的眉目,她只好沉声应道:“我会继续与你结伴,但今日之事你莫在冥府走漏风声。”
“我自有分寸,先回府了。”宗隽奸计得逞,笑得好不欢快,还不忘丢下一句提醒,“你早些回府,省得她牵连你!”
“走罢!”姜宁牵着她。
晏如未挪步,坚定道:“姜宁姑娘,你回去罢!”
“这是我的私事,万万不能牵连你!”
“相识一场,你我之间谈何牵连?”
“往后你叫我姜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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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林子深处的屋里。
不是晏如的家,她对这个地方毫无印象。
四周没有一丝火光,两个魂体穿过墙后,借着昏昏月光打量。
猝不及防间,一缕魔息钻入眼下,姜宁毫不迟疑将晏如护在身后。
魔族正立在窗台前,远视不知何物出神。
而她不远处坐着的是一位老妪,满头白发杂乱,面色憔悴不堪,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失神望着躺在榻上的女子。
“阿娘……”泪水潸然而落。
姜宁牢牢拉住她,迫使不能凭空现身。
榻上的是她的尸身。
身子衣着齐整,胭脂遮掩唇上苍白,没有半点死去的迹象,倒像是安然沉睡,而眉目紧阖之间,透着不可言喻的沉沉死气。
或因有魔族人在侧,施以一道魔障庇护,尸身未有腐烂的趋势,亦没有半点气味飘扬。
“爹娘这是要做何事?”她不明白,想不明白。
本该入土安葬的尸首却保存完好。
老翁步入里屋,安抚着扶起老妪,语气甚是急切,“我们快走,不可耽误!”
魔族女子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
“阁下心意已决,我自知无法阻拦,但怕此举不过是强求,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事已至此,姑娘无须多言,事成少不了你的!”她爹沉着脸色道。
隐于虚空的两魂,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而待老者相互搀扶而出,一个结界笼罩上屋顶,魔族女子回头直视,毫不惊讶对上两道魂体。
“听闻世上有一魔,可为人族续命。你爹娘深信不疑,近日来挥霍家财,不顾单薄之体四处奔走,只为你续上一丝生机。”
万般愧疚将晏如淹没,堵塞着她的咽喉,嗓间失声良久。
终只是嗫嚅出声,“这、这……!怎会如此!”
“续命魔?”姜宁心下思虑,恍然听过这个传言。
“久病多年的人族一夜之间康复,明明寿元将尽,却在短短几日延长数年。”
生死鬼君曾发觉寿元树有几许说不清的古怪。
鬼君无法把控分毫,就连冥王都无法道清其中缘由,而数千年前的某日冥王负伤回府,只道是往后不可追查,任由寿元树造化。
魔族女子点头,“我同为魔族,确听闻过续命之魔的传言,但数千年来从未见之,不知此传闻真假与否。”
“若为假闻,你爹娘散尽家财,而你又活不过来,他们余生该如何度过?”
门外声声催促,盖过屋里的呜咽与叹息。
魔力作引,牵动着毫无生机的躯壳,魔族女子施法欲出,却遭鬼力一把打断。
砰——
躯壳重重砸地。
“罢了。”晏如挣开了束缚,反复痴痴念叨着。
盼望爹娘能放下自己,又似是在劝说自己放下此生。
她步出虚空现身,克制着眼中涌流,“生人何苦念着死人。”
一步步靠近那盏烛台,残烛遽然映着火光。
下一瞬,魔族女子空手而出。
“姑娘你——”不等晏家二老迎上。
阴风嘶啸平静,一点火光蔓延,哗然驱散屋中昏暗,噼里啪啦的火势筑高如巨兽,张牙舞爪吞噬着檐顶。
“如儿!”
二老心急如焚,身子摇摇晃晃,作势欲闯入火海。
女子随手划了道痕,凭空显现一道屏障阻挡。
泪目控诉中,晏如无力而垂,任由姜宁拽着她回府,避免了大火灼烧魂体。
女子解释道:“晏如姑娘不舍二位,自愿与冥府立契为鬼差。”
“她做主烧毁原身,是不愿你们寻得一场空,而愿你们余生安然。”
又是一阵恸哭。
步回幽城,鬼差休憩之地。
“是我亏欠了他们……”晏如余泪未消,久久不肯阖眼。
姜宁替她拭泪,随口道:“冥府七月休定,鬼差可现身于世,你能回去瞧一眼。”
晏如闻言咻地起身,泪水飘飘而落。
些许喜悦之气跃上眉头。
“当真有此事?”
“你别高兴太早,届时是不能久留的。”
轻轻推她倒下,姜宁继续道:“人族轮回之多,若生人魂体久浸鬼气中,会带起前生前世之痛。”
晏如了然于心颔首,至少他们此生还能见上几面。
鬼气涌荡而来,安定魂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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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殿里,几些鬼差飘走,几些鬼差飘来。
传闻中的寿元树不是树,而是一团混沌之气,因形近似树而得名,气团始终流烁着熠熠金光。
星点金光是人族寿元,大小明示寿元多少,而当金光黯去,便会凝结出勾魂命簿,任旁边的鬼差涌上去接。
而显然奇怪得很。
金光流转之际,偶有几点红光微晃,原本黯淡将灭的金光瞬息明亮。
明明不可能是溺水,寿元却莫名尽失,硬生生斩断她此生之缘,她究竟是因何而亡?
难得身为鬼差,她要如何揪出枉死的真相?
晏如借着初为鬼差之由,守在寿元树下半晌不语。
“生死鬼君,世上真有续命魔?”
一开口,就惊动骇浪。生死鬼君倒吸口气,连忙把晏如拉到角落里。
四下张目顾盼,确定冥王不在附近,她才卸下惊心侧过脸去,“切莫在冥府提及,小心冥王暴怒于你!”
“那鬼君可曾跟冥王确认,世上确有其事?”
鬼君言行揪起一丝真切,晏如还是忍不住压低嗓音确认。
鬼君微微叹息,“本君哪敢跟冥王确认?若你是打复生的主意,还是就此免了罢。”
“本君曾在人界探闻,此魔仅可为活人续命,且要求得寿元本者的愿意,如此一命抵一命。”
那她无故殒命,不是续命魔悄然将她的寿元续给了他人?
“何为一命抵一命?”她不解指着寿元树,低声而问,“那金光乍明,并未有其他人的命簿生成呢。”
“金光明灭,此消彼长。”
“不是当即寿终。”
一声晏如惊起,生死鬼君啊地叫出声,急忙撇清关系,“是她逼本君的!”
“她逼你什么?”姜宁缓缓走近。
一入生死殿,便见这俩鬼鬼祟祟在一旁窃语,只是叫一声就惊慌失措,如在进行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鬼君当即否认,“没有!”
“一个两个的,快拿勾魂命簿出去,别赖在生死殿偷懒!”
姜宁道:“趁宗隽现下未归,我再带你出去一趟。”
若手上没有亡魂,鬼差可以从另一条道回府,宗隽还带着亡魂困在黄泉路上呢。
“多谢姜宁!”
步回寿元树下,晏如接过勾魂命簿,命簿上死因是明晃晃的“服毒身亡”,使她挪不开视线分毫。
姜宁眉头紧凝未言。
晏如失口而出,“这,怕是一场仇杀。”
“我鬼力不足,许会碍你手脚,不如多寻一个鬼差相助?”
闻言她直愣愣望着她,“晏如你——”
当年没喝轮回水?自打相识今生,姜宁从未提过“仇杀”二字,从未告知仇杀冤魂的可怕。
眼下的她尽露笃定,全是与她前世相处四百年的熟悉!
轮回水,断的是前世所有,来生不会有丝毫相似之感,而如今她还能张口就道前世的判断,极有可能是记忆未尽,前世记忆深藏识海。
未等姜宁设法求证,晏如满脸歉意道:“姜宁,我胡言乱语的,你别往心里去!”
多寻一个鬼差相助?言外之意不就是在言姜宁实力不足?!
“你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半空飘来一声。
不知来者何时飘落,极为不善夺过勾魂命簿。
冥王别有深意般扫了一眼,“你是如何判断,此事为仇杀?”
“死因是服毒而亡,那毒源可能是经他人之手,亡者本人无意吞食,如此背后就是一场仇杀。”
思绪不受控制,话语不假思索,一顿倾泻而出,“当务之急,应是去一探究竟,而非在此猜疑。”
晏如怔了怔,她怎知道这些?心底似乎还藏有数语,一下子想不出具体描述道出,这才作罢。
彷佛诸如此类的仇杀,她经手过无数遍,使她无比得心应手。
“你懂的还挺多?”敬渊迈步逼近,吓得晏如后撤几步。
他的一腔怒意不知为何而起。
晏如轻声道:“我不懂,我……”
一个转身,敬渊抽身而离,久久不见晏如跟上,“还不快跟上?!”
“姜宁……?”她试图跟姜宁求救。
姜宁方踏出一步,强盛鬼气缠绕挡住去路,“姜宁,本王命你在府中守着!”
这是不许姜宁插手。
“晏如,你定要拿下此魂!”她握着晏如的手,偷藏护命咒符到她体内,“冥王有意坏事,抓你勾魂不力续立鬼契。”
心下一沉,她果真是得罪了冥王?
晏如坚定回道:“我会的!”
一袭彼岸花影,栩栩隐入虚空。
千年前,故人此去无影,世间无迹可寻,惟闻天罚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