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罗生殿，一团鬼气裹住她。
原本身着一袭素衣，鬼气萦绕而过，边角染上细条绯色，彼岸花栩栩绽于后背，满头乌丝侧拢成髻，凌落几绺发丝。
背上的彼岸花一览无遗。
晏如步入正殿时，恍闻几声惊叹，角落几个身影擦拭着眼角。
几分眼熟的男子正坐于上，就是他在冥府门口确认她身份，应她是否能成为鬼差之言。
三位鬼君齐聚，十几个鬼差随意倚在两侧，都在等她来立契。
这真的不是一个圈套？她心生质疑。
心一横，为有机会陪伴爹娘的余生，五十年而已，她定有法子全身而退！
“冥王大人，我要跟冥府立五十年契。”
敬渊步下台阶，缓至跟前，“冥王敬渊在此见证，亡魂晏如将立契为冥府鬼差！”
话落，一道浮光跃起，在虚空一字一句勾画成誓契。
“你照着念即可。”
晏如应了一声，仔细斟酌虚空上的字句。
“我此生名唤晏如，三世无一罪行，今生自愿成为鬼差，为冥府效命五十年！”
“五十”二字落下，敬渊欲出手中断立契。
可还是慢了一步。
跟随誓契之言，四周鬼气凝聚环绕，携晏如飘至半空，不断翻涌的鬼气徐徐洗礼。
砰——
惊闻一声巨响，晏如在鬼气中茫然睁眼。
只见底下鬼差轰地散开，生怕暴戾鬼力损及魂体，而冥王恶狠狠瞪她一眼，恼而拂袖隐去。
五十年？凭什么？他偏不许她只待五十年！
鬼气乘她落地，她不解问向众鬼差，“冥王大人这是何意？”
晏如是照着虚空之辞念的。
只是有鬼差的前车之鉴，她字字仔细斟酌，不动声色将此间的“五千年”换作“五十年”，由此结成了五十年之契。
她明白道出的是五十年，何曾说过要立五千年之契？
果然——
冥王会诓骗亡魂成为鬼差！
眼下思及鬼差的话，她又不禁忧心起来，这会算是得罪了冥王？
众鬼差收束视线，装不知所问飘飘然离去。
生死鬼君步近，假咳几声道：“冥王大人一向喜怒无常，无人知其心思，你无须置于心上，只是日后碰见大人，尽量顺着他的意便可。”
几个背影不约而同点头。
想来是极为认同“冥王喜怒无常”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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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鬼契之后，感觉全身上下有些许异状，呼气间鬼气就能吸入体内，凝聚鬼气为自身所用。
转步入幽火微弱的庭院，缓缓转化鬼力而出，晏如意图跃至半空，可惜不甚是熟练，离地约莫有两丈便直直往下掉。
幸而，她只是一缕亡魂，飘然轻缓贴上地面，而无任何损伤。
无尽夜空，无尽遐想，往后五十年，她将在此度过。
嘭——
庭院通径乍响，似是何物摔碎于地，惊得晏如坐起循声望去。
一位陌生女子飘飘然而来。
幽火掩映，仍能瞧尽她容貌艳丽，双眼略微含笑，腰段一步一漫，如在她心间漾开，而却只着素净白裙，发间无钗饰装点。
晏如默默感叹，冥府怎就不许绚丽之色布满呢。
偌大的冥府，惟有冥王身着玄衣，鬼君衣袍边角略有色泽，其余皆是清一色的素衣白袍。
“温……”女子步近眼前，掩下几些愕然，“吓到妹妹了罢？姐姐略有唐突，还请妹妹宽恕。”
而晏如稍有失神，久久才惊觉她所言，连忙开口，“不碍事，不碍事！”
鬼差朝她伸手，欲拉她起身。
可她没有抬手动一下，眸光流转间似在揣度一丝熟悉感从何而起。
鬼差不恼，依旧是笑意绵绵，“妹妹如此眼生，是今日立契而成的鬼差罢？姐姐我为鬼差五千多年，若你有些不懂之处，随时来问我。”
末了，她又欣然道：“姑娘可唤我姜宁。”
“多谢姜宁姑娘！”晏如扬手与她，借力站了起来。
许是用力过猛，身子倏地倒向眼前人，埋进柔软魂体之中。
她瞬感羞愧，幸而亡魂面色皆白，瞧不出她的脸红耳赤，连连后退了几步。
“对、对不住姑娘，一时有所冒犯。”
“无碍。”姜宁轻声，本就是她故意为之。
借这一瞬相拥，她想确认故人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逃开天罚，且未有魂飞魄散，在这天底之下能有几人？
晏如没有记忆，不知道姜宁言行的刻意，她眼下正说着与她前世初遇时相似的话。
姜宁知道。
她不是故人，只是故人的转世，或能有几分关照，但不可提及前世分毫。
晏如恭敬行礼，“我是晏如。”
“冥府不同人界，向来无须多礼。”
趁她未抬头，逼退眼中水雾，姜宁若无其事而问，“晏如姑娘，你立了几年契？”
“五十年。”晏如摊开手掌，虚晃了一下，颇为遗憾道：“可惜不能再少了。”
“爹娘老来得女，我本就念着他们去世时，能跟他们一起转世，如今怕是要多等个二十年。”
姜宁沉声安抚，“五十年罢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言归于此，冥王怕是不会轻易放她走。
指定会想些法子继续折磨她。
晏如怯怯瞟了几眼，没敢直接问出口。
姜宁笑笑：“你且随意，欲问何事就问罢。”
得此应允般，好奇倾泻而出，“这冥府幽暗不明，我才待上七日，心底都瘆得慌，你为何会甘愿待上五千多年？”
不愧是同一个魂体，连好奇之处都是相同的。
“我在等一个人。”她如实道。
她下意识失口而出，“那你是在等谁？”
瞬时后悔不已，初次相识，此言已越过相处的界限。
“对不住，是我僭越了。”
晏如急忙低头道歉。
如道不相关者，面上未有半分悲色。
姜宁望着幽色开口，“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我失却生前的记忆，心底总有个声音跟我说，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既然如此，我反正无意转世，不如就继续等下去，见之便能解开我心中所惑。”
鬼差会失去生前记忆？更令她茫然不解，而现下未敢冒昧直问。
“姜宁——”
“姜宁，你又死何处去了！”
一阵喊声，打断了彼此的欲言将言。
姜宁眉头拧结，一腔怒意直泻，极度不悦有人叨扰此时。
晏如道：“姜宁姑娘先去忙罢！”
闻言，姜宁颔首而行，没走两步就回头相邀，“晏如，你与我一道去勾魂罢？你初为鬼差，多有不熟之处，我正好带带你！”
“多谢姑娘！”晏如欣喜点头，抬步跟上。
她正愁不知如何勾魂呢。
“姜宁——”
庭院有结界，院外之魂瞧不见，还在不依不饶叫喊着。
听闻应允，勾紧晏如的袖子，姜宁敛起笑意，携人怒气腾腾杀了出去。
“喊什么喊？你赶着去投胎呢！”
身处冥府之中，却听闻鬼差之间相言“死”“投胎”这些话，有不言而喻的喜感。
没来由地，或许她身为鬼差的日子，并不是只有惊心胆颤，而是几些趣味相伴。
双方稍稍分离，姜宁先几步靠近叫唤她的鬼差。
鬼差脸上洋溢的嬉笑，在望见晏如的刹那消失无影，语气甚是不爽，“她与我们一道？”
“自然是。”姜宁目光迎向晏如，心绪分外明朗，“若是你嫌麻烦，大可寻他者结伴。”
“怎会嫌麻烦呢。”
鬼差微眯着眼，佯装几分真诚，“故友归来，我自是欢迎！”
“宗隽，你别多事！”
言下之意是不许告之过往。
“故人是故人，今生是今生对罢？”宗隽心中明了，还是不满哼唧半声，眼见对方步步而来。
晏如止步于前，“我是晏如，今日立契的鬼差。”
呼——
鬼气回旋盖住她的声音。
不见天日的暗空变幻，一抹余晖挂于天际，几息辗转已至人界。
宗隽瞧都未瞧她，直入将死之人的屋里。
“他是宗隽，性子极为古怪，素来不爱搭理鬼差。”
难道不是厌恶她叨扰了他们的独处？晏如年岁轻，可还是懂几分眼色的。
她没有直接道明。
“这是命簿。”姜宁递给晏如，徐徐道来，“你从生死鬼君处取走命簿，仔细瞧着死因与死期，须在亡者死前赶到，以免亡魂逃走。”
“迟上片刻，亡魂逃走躲起来，抓捕是极为麻烦的，如若亡魂伤害其他活人，负责的鬼差是要接受惩罚的。”
“按后果严重与否，要么延长鬼契，要么去炼狱受刑。”
晏如几许迷茫，“亡魂还能逃走？”
“你死时没想过要逃？毕竟不是谁都能轻易放下前尘。”
“我……”心思被戳穿，她支吾着不言。
当时确有一瞬念头，可她觉得她打不过鬼差。
齐肩穿过墙体。
姜宁继续道：“人族一死，体内便有几成鬼力，掺上心头怨恨，不管是多少年的鬼差，恐怕一时都难以压制。”
抽泣声起起落落，勾连起晏如一阵心酸，恍闻她死时爹娘的悲泣。
姜宁抬手安抚，“你日后会习惯的。”
厢房里挤满了人，榻上之人皱纹沟壑，呼吸微弱不堪，四五中年人双鬓微白，几个年龄相似的稚童，皆是泪眼汪汪。
他们都看不见虚空下的鬼差。
“此为喜丧，寿终正寝之魂，一般不会逃走的。”
伴随残阳缺角消失，老者呼气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哭声悲恸欲绝。
姜宁一个抬手，勾起魂魄离体，老者没有身子禁锢，魂体轻盈地迈开步子。
老者忍不住回头瞧去，儿孙哭得不能自已，叹息苦笑道：“几位大人，走罢！”
流出一丝鬼力，若隐若现环上亡魂手侧，如是跟宗隽栓紧在手，与后者保持着一丈距离。
“这是引魂。”
姜宁带她跟上，“资历少的鬼差只管一两个亡魂，一般此时即能回府。而我跟宗隽经历颇多，每回来人界勾魂，都须带走五六个亡魂。”
手上还有五张命簿。
而几个时辰后，今日不见恶魂，也没有亡魂逃走，他们早早就引完所有亡魂。
一行悬停在林木上空，姜宁沉思叮嘱道：“心怀怨念之魂，今日未能见之，待我下次带你出来，我再仔细教你。”
旁边的宗隽闻言，掌中鬼力凝化抽出条锁魂链。
“锁魂链，鬼力可化，随便捆住怨念亡魂。”
他浑身散发着极其不善的气息。
“多谢。”晏如一时半刻想不明白，他的敌意因何而起，仅仅是因为姜宁待她好？若是如此，未免过于蛮横！
直到，他面含假笑，“鬼差之职，你已全部知晓，下回就独自勾魂回府罢！”
而姜宁不肯依他，“晏如初到冥府，还是我先带着她，多加熟悉勾魂的事宜。”
原来是担心他被抛弃。
“姜宁你——”宗隽余光恨恨，而始对姜宁示弱。
“前段时日，我因你失了几成鬼力，如何能独自接下冤魂之事？”
当下负责处理冤魂的鬼差是他们。
事实是如此，冤魂偶有强者，曾有鬼差因此魂散，于是冥王下令禁止鬼差独自处理冤魂，他自是无法独自进行。
姜宁颇为苦恼。
一边是失而复得的故人，一边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我们一起不就行了？”晏如企图从中调和。
宗隽冷冷道：“冥府不许三差结伴，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重音咬在“浑水摸鱼”上，又暗暗瞪她一眼。
自己没本事留住姜宁还敢怪她？她生前有爹娘宠爱，还从未受过这无妄之祸！
当下，晏如欲与之争，偏要姜宁带她，“姜宁姑娘……！”
一阵马蹄声响起，声声急速踏地，林间鸟兽腾飞呼鸣。
心慌意乱之际，晏如似有莫名感应，循声望去，远远地跟马车上的人打了个照面。
恍若隔世的熟悉，她不敢置信近来就能相见，怔然出声喃喃：“阿爹？”
林下驱车的老者看不见她，不知为何一脸焦急赶着路。
“阿爹！”
“阿爹！”
她一个飘起，欲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