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
这是符飏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第十六天。
傍晚时分,齐丰年和银鹤从静湖观返程,一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名叫陆持,是个样貌秀美的小男孩。
陆持似乎知道一些符家子女失踪的内情,他坚持要见到掌事的官员才肯开口。
至大理寺会面之后,卫明展问他:“小陆真人,我是大理寺寺正卫明展。你可以放心把你知道的一切告知我。“
陆持面露犹豫,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们实情,你们能不能饶过卢夫人?说到底,她只是为了符小姐好。”
卢夫人?卫明展心中一动,看向他:“我们会考虑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先放心告诉我们。”
陆持沉默着,仿佛在做一场艰难的思考。
李霁只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并不担心陆持会不说。他愿意来淮京,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吐露一切的准备。
终于,他开口:“我怀疑卢夫人杀了符侯爷。符小姐恐怕也知情。”
*
陆持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而可怖的故事:
“八年前,符小姐每年都到我观中静修四至五个月。通常而言,她只会在第一日露面,之后便待在后院的厢房,直至最后一日离开,才会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都被勒令不得进入那个院子。
观里的女冠水青是唯一的例外。由于水青和符小姐年纪相仿,所以被安排去院里照顾她。
不过水青性格乖戾蛮横,又嫉恨符小姐的美貌与家世,常常在我们面前说符小姐的不是。
她私下里告诉我,其实符小姐进入小院的第二日,就离开了观里。而直至启程回侯府的那日,符小姐才又重新出现。
我怀疑她在说谎。所以我偷偷进入了符小姐的院子里,却发现那里除了水青,确实空无一人。我一连进去了半个月,都不见符小姐踪迹。
不过我以为是符小姐贪玩,受不了静修,自己跑了出去,所以最后也没在意。
后来有一年,水青非要叫上我,去看符小姐是如何离开观内。
我看见,并非是符小姐主动离开,而是凌微子真人带走了她。而且符小姐的脸上有惧意。
我因此感到不安,去同师父说起此事,希望他能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却训斥我得了癔症。师父打了我一顿,让我再也不要靠近符小姐的院子。
大约五年前,我在晚间偶然撞见了拿着金疮药的水青。
她神情厌烦,说是符小姐回来了,但受了伤。我不放心,偷偷跟着她到了院子里,在那里我见到了符小姐。她伤痕累累,衣衫破旧,像个乞丐。
这完全不是我见过的那个端庄贵气的侯府小姐。
符小姐因伤发起高热,已经晕了过去。
水青却把药放在旁边,不管不顾地走了。
我不忍心,去抓药煎好,又给她喂下,并且留下来照顾她直至她有所好转。
符小姐防备心极强,刚醒来时并不相信我没有恶意。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符小姐相信了我。之后我们成了朋友。
符小姐告诉我,她来静湖寺静修只是一个幌子。她其实是被她父亲,也就是符侯爷,安排去了其他地方做修行。
凌微子会将符小姐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符小姐需要完全靠自己在那里生活四至五个月。她不会知道她到的究竟是哪个地方,她也不会被允许携带任何钱财和自证身份的物件。她只能靠自己。
她还告诉我,修行的地点每年都有所变化。可能是边境,可能是邻国,可能是沙漠,也可能是深林。
我和她认识的那一年,她被凌微子真人扔到了怀州的白龙帮的船上。
你们大概也知道,那是一个水上匪帮。好在符小姐只有十岁,白龙帮并不怀疑她的来历,只当她是饿疯了,所以偷偷上船求点吃的。符小姐装作哑巴,在那里靠着做苦力,生活了三个月。她趁着白龙帮靠岸,逃下了船,又辗转多处,回到了静湖寺。
我觉得这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更可怕的是,符小姐说,她开始做这种修行,是从七岁开始。
而她的兄弟姐妹亦是。只不过符小姐比较幸运,活到了现在。她三个弟弟妹妹,都死在了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修行中。
我问符小姐,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符侯爷身为父亲,为什么要送儿女们去受苦?这么多孩子都已经死于非命,为什么他还不肯停手?
符小姐说,这都是凌微子真人的主意。
凌微子真人给符侯爷算过一卦。他道平康侯府传承多年,气运丰盈,但物极必反,福满则亏,符侯爷这一代恐怕就要走下坡路。符侯爷若是能想个法子,将福运分出去一部分,那么平康侯府便还能有机会往上走。
这个分福的方法,便是让符侯爷或者符侯爷的血亲,去经历世间的磨难。
于是符侯爷将他的孩子都送出去,要他们独身无助、穷困潦倒、不得自由。他的孩子受的苦难越多,符侯爷就能享用的荣华便越满。
不过恐怕是因果报应,符侯爷的子嗣已经凋零。
但讽刺的是,作为独女的符小姐却并不因此得到厚待。
年纪越长,符小姐面临的修行越难。尤其是上一年,符小姐又有了妹妹。
符小姐偷听到凌微子同符侯爷谈话。符侯爷年近三十,他开始重视儿子。于是他们要为符小姐设计一场惨烈的死亡,用此换取侯府继承人的诞生。
今年,符小姐在修行开始前,尝试过逃走。她计划通过易容术改变样貌,在夜半时分逃走。
不幸的是,这事也被一直暗中窥视她的水青知晓了。
水青本来就不喜欢符小姐,那段时间里我和符小姐又走得很近,于是更激起了她的愤恨。她竟然向凌微子告密。
水青是个可怜人,她喜欢我。她以为没了符小姐,我就能喜欢上她。可惜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我也时常感到自责,如果我能早些发现这些蛛丝马迹,或许我能阻止水青。
话说回来。符小姐的逃亡失败了。接着在这一年的修行,她被送到南方了无人烟的密林中。
她九死一生地回到静湖观。卢夫人亲自来静湖寺接走了她。
临走前,我听见卢夫人对符小姐说,她哪怕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再让符侯爷伤害符小姐。
再过了不久,我便得知了符侯爷身死的消息。”
*
平康侯府。
谢长宜照例在佛堂诵经。
她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玉心?”谢长宜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符玉心走了进来。
透过袅袅香火,年轻的小姑娘静静地望向供奉着的灵位,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
符简心,符元祐——
她的弟弟妹妹,已经变成了这一竖木牌上死气沉沉的字。
符玉心没回答祖母的话,过了一会,自顾自地点香,又虔诚地在血亲们的牌位前跪下。
她起身时,瞥见谢长宜给符飏在角落里立了一个灵位。
符玉心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瞬,嗤笑一声,开口道:“父亲的灵位也配和他的孩子摆在一起吗?”
谢长宜听到这句话,闭上了眼睛,接着长长地叹息,仿佛在这一瞬苍老了二十岁:“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丧尽天良。可是......可是他终究是我的孩子。他小的时候,也是懂事善良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变成后来的模样。”
“祖母对不住你,玉心。”
谢长宜望向孙辈们的灵位,重重地又跪下:“祖母对不住你们。”
符玉心的脸沉了下来。她又静默地站着,眼睛里分不清是恨意或是其他。
她问:“为什么?祖母,为什么你要放任他犯下这些罪行?”
谢长宜睁开枯干的双眼:“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祖母这一生,哪有说得上话的时候?不过总归是我弱懦而自私。我总想着,或许有一日,你父亲就会停下来,会变成一个好父亲。那时一切都好了。”
“什么都不做的话,怎么会有这么一天?你不能指望东去的水会西流。”符玉心说道。
谢长宜看着符玉心,恍然间发现孙女的眉眼和年轻时的自己其实很像。
她真的是那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女人吗?谢长宜曾以为自己不是。她在侯府里尽心伺候丈夫,不停地和妾室们、和庶子们缠斗,最后她守住了主母的位置,独子也顺利继承爵位。
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在整个淮京城里都算是美满的。
但为什么她优秀的儿子会和她那个朝三暮四的丈夫越来越像?
为什么她唯独不敢去挑丈夫和儿子的错处?为什么她必须要顺从她的丈夫,顺从宅院里的规矩和主人?
她到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她便争错了东西。在平康侯府里,她不可能是赢家。
谢长宜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符玉心轻轻地说:“祖母,改日把元晖的灵位也摆上吧。他早就......不在了。”
谢长宜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心头依旧涌上了流不尽的苦涩,接着她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猩红的血。
谢长宜撑着身子,问:“你母亲知道了吗?”
符元晖是卢宴容的龙凤胎之一,生于顺宏九年。
符玉心点头:“她是元晖的母亲。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祖母你应该理解的,毕竟父亲出事没多久,你就发现了吧?”
谢长宜没说话,算是默认。
符玉心蹲下身,缓缓地替谢长宜擦去嘴边的血迹:“静湖观那边来了人,父亲的恶行即将天下皆知。郡主表姑她们已经去找凌微子。很快就轮到侯府了。祖母可要坚强一些,不然怎么撑得过他们的问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