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风从院墙上压下来,将灯火吹得几乎熄灭。
崔莞言踏入后院,脚步极轻。
她抬眼,望见竹亭之中,褚元唐负手而立,身影孤挺。月光洒在他肩上,那张脸好似从她梦魇里走出。
从前所有人都说褚元唐是疯的,冷宫长大,质子归朝,心比刀硬。说她嫁过去不过是为王府冲晦气,迟早要被折磨死。
她不信。
初见时,只觉得他清俊寡言,不过冷淡了些。她心想着,石头捂久了也会热,只要她小心周全,总能换来几分体面。
可他从未给过任何回应。
如今再见,积年旧恨便从骨缝里翻起,疼得她几欲发笑。收起所有情绪,她步入亭中,语气温顺:“殿下唤我,不知有何吩咐?”
褚元唐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崔莞言知道他在看,像前世许多个夜里,他也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却从不说一句话。冷漠,不耐,厌烦。
她习惯了那样的目光,再面对反倒坦然。
“那强盗是你杀的?”他忽然问。
崔莞言笑意不变:“当时命悬一线,总不能坐以待毙。”
“你胆子倒大。生于深闺,竟能临危不乱,还下得了手。”
“封州地方乱,我小时候见过血。村中有匪,一夜之间死了好几户人,照看我的那家也在其中。尸身抬出来时,我才四岁。”
“杀了人,就不怕?”
“我怕,只是命贱,不容我怕。”
风吹过亭檐,她站在他面前,身影不高却不显一丝脆弱。
“你比我想的……要冷。”
“冷些好。”她看他,唇角似有笑意,“这世道,太热的人,活不长。”
“我从前……并非如此。也曾怯懦,也会半夜惊醒,躲在被中哭,总想着,若有人能拉我一把,便好了。后来不哭了,怕哭多了,叫人厌。”
“殿下,人心并非生来薄凉,只是热得久了,终究……也会凉。”
话尽,她想笑,笑意还未来得及浮起,便被更深的冷意淹没。
这些话她从前不敢说,可说了又如何,难不成他会生出怜惜?会多看她一眼?
他不懂!他从来就不懂!
她转身欲走,忽听远处一声嘶鸣炸响,紧接着,是一连串奔蹄之声,杂乱失序,狂潮自院外奔涌而来。
马钱子起效了。
“是马厩!”有侍卫高声惊喊。
几匹战马挣脱缰绳,沿着廊下狂奔而来。铁蹄翻踏,尾后数骑接连失控,马嘶、惊叫、碰撞声瞬息交织,整座驿馆陷入混乱。
“有马惊了,快拦住!”
“护卫分两组,守住东侧!”
“带甲的,去后厩,快!”
她原想着趁乱离开,可池亭两侧忽然掠下黑影,数十人自屋脊落下,像夜鸟扑翅,直逼亭中。
“刺客!”剩下护卫拔刀厉喝。
褚元唐已出手,刀锋疾落,劈断来者手臂,血花溅在栏柱上。
崔莞言被他一掌推至亭柱后,手中死死扣住栏杆。她听见刀鸣不断,血溅如雨,溅到地上,溅到石阶,溅到他袖上。
又一匹狂马挣脱后院牵引,飞蹄踏碎水花,她抬眼,那匹失控的马红直直地朝她奔来。
她向后退,脚下湿滑,几乎要跌倒。
就在那一瞬,一股力道从前方卷来,将她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还来不及抬眼,便听见刀锋的声响贴着耳侧掠过。
“噗——”
刀尖擦过血肉,鲜血溅出,染红了褚元唐半边衣袍。
“王爷!”护卫厉声而至,自另一侧夹击,霎时将刺客困入阵中。
几息之后,刺客皆倒地不起,鲜血浸透整块青石地。
风声犹在,杀气未散。
褚元唐的气息已虚,整个人向她身上倾倒。
崔莞言抬眼看向他,冷白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微弱心跳如鼓。
他救她?碰巧罢了。
被他护着时的温度,也不过如此。
胸口那一瞬间的悸动很快被冷风吹散,她闭了闭眼,将所有颤意都压了下去。
一刀而已,他欠她的何止这些。
-
次日清晨,雨已停歇,天色却依旧阴沉。
青禾一早便神色慌张地跑进屋里,门都顾不上关严。“小姐,外头在审人……”
“说是夜里出了刺客,马厩又闹了乱子,今早便在后院绑了几个护马的小厮,还有一个周王的近卫……听说,刑具都用了。”
崔莞言垂下眼。
果然,还如前世一样,褚元唐夜里便已查出近卫之中有人背叛。
至于战马发狂,只查到了马料发霉,未曾察觉马钱子,也未深究。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
-
后院潮湿,地上一片污水。
被捆在庭中近卫衣衫凌乱,湿发贴在脸侧,嘴唇被咬破,血珠沿下颌滴落。
他咬紧牙关,头垂着,始终不肯开口。
褚元唐立在檐下,身披玄色长袍,神情冷漠。
刑架旁,有人捧着拷具上前,铁器撞击声在阴沉天光下格外清脆。
“王爷……冤枉……属下从未……”
近卫连连叫冤,又是数记鞭子抽在他背上,血腥味渐浓,惨叫声响彻整座驿馆。
褚元唐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看在你这么忠心的份上,带下去吧。”
他似要离开,刚踏出一步,忽地抬手抽走侍卫腰间的刀,转身刺入那人胸口,血喷涌了一地。
那人喉咙里溢出一声像动物般的闷响,身体一抖,眼睛睁着倒进了水里。
褚元唐看都没看,随手将刀丢进下,转身离去。
角落里,崔莞言眼睛动了动,没说话。
褚元唐拔刀杀人时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出刀、收刀,干净利落。他说带下去,带去哪里?带去死。
所有人都看到了背叛他的下场,侍卫噤声退下,无人敢言。
近卫的血很快染红了整块青石地。崔莞言望着那滩血,竟看得饶有兴味。
这是她第一次认同褚元唐的做法。
叛徒,就该这样死。
她看完这一场好戏,久久未动。因为下一场戏,很快又要开场。
前世也是这时候,建州州牧韩文郁听说周王遇刺,竟“屈尊降贵”来驿馆探望。
韩文郁是崔家外戚。可这样的亲戚,她从来都瞧不起。
他那州牧官职从不靠真本事,只凭庆国公崔晋一句话便稳坐至今。仗着外戚身份在建州横行多年,鱼肉百姓,徇私贪墨,暗地里卖官鬻爵,逼得多少家破人亡。
曾有寒冬深夜,农妇带着年幼的孩子去州衙告状,他却收受匪徒贿赂,将可怜的母子乱棍打死在雪地里。
也有孤女被他看中,塞进府中当玩物,几个月后尸体被扔进后山狗窝,死状凄惨。
这条笑里藏刀的狗,还总爱在人前乱吠,摆崔家外戚的谱。前世那日,他来驿馆时,言语中明褒暗讽。嘴上关切,眼里却满是对褚元唐的不屑,顺带冷嘲她一个寄人篱下的灾星,说“活着回京已是万幸,别再给崔家丢脸。”
崔莞言唇边漾出一抹笑。
蠢货,来的正好。她正想,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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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从巷口远远传来。院门被推开,韩文郁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笑声比人先到,传入院中。
“听说周王遇刺,建州州牧韩文郁特来探望。”
他穿着暗青官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目光在院中扫过,最终落在崔莞言身上,停了停,眼中掠过几分笑意。
“这位就是……庆国公府的丫头?”
崔莞言平静地看着他,“韩大人屈尊来赏这满地血水,倒也算得上有心。”
“你虽是庆国公府的人,终究是养在外的,该安分些。说起来,我与国公府也算亲近,按理你该唤我一声姑父。”
“姑父?”崔莞言笑了两声,“我姑姑是当今太后,先皇在时,这一声,我才喊得出口。如今先皇已逝,太后居中辅政,您在外头自称是我‘姑父’,旁人若听见了,究竟是要笑您不知礼数,还是要说韩大人你僭越不敬,敢夺先皇余荫,来讨这一声尊称?”
韩文郁的笑意凝在脸上,他没想到一个长在穷乡僻壤的丫头竟如此伶牙俐齿,堂中这血渍寻常人都该避之不及,她却踩着一大滩血,稳稳地站在那儿。“小丫头一张利嘴倒是厉害,可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庶女,太后娘娘怕是不会拿正眼瞧你。”
“太后娘娘位高权重,自然不必看谁。只是有些人,连太后娘娘的影子都没见过,倒是张口闭口总爱提她的名头,逞一时口快,惹旁人笑话。”崔莞言说完便兀自笑起来,引得一旁的守卫也弯了嘴角。
韩文郁脸色瞬间涨红,眼底阴光闪过。他原想耍一通威风,不曾想还未见周王便被这丫头绊住了嘴。
他气极了:“别以为自己姓崔,便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他一步步逼近,袍摆扫过地面血水,距崔莞言一步之遥时,一支冷箭穿透他的乌纱帽,他惊叫出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送韩大人的见面礼,可还喜欢?”褚元唐慢悠悠地走出来。
韩文郁被扶着爬起来,脸色青白交错,半晌才冷笑一声:“周王殿下好箭法,想来在北朝时箭术也不曾落下。”
听到北朝二字,褚元唐却无多大反应。
韩文郁自以为占了上风,得意地抬手扶正被箭震歪的乌纱,笑道:“殿下果然气度不凡,北朝那些年受的委屈,竟能这般风轻云淡。”
褚元唐听着,眉目不动,忽而冷冷笑了声,朝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心领神会,转身从廊下取来一把刀,正是方才斩刺客时所用,血迹还未干。
崔莞言看着那把刀被端到褚元唐身前,
记起前世褚元唐并未对韩文郁下死手,只是吓唬几句便罢,让韩文郁心生怨恨,搬弄是非不成,反叫崔家惹了无数麻烦。
后来褚元唐暗中派人进京告御状,细数韩文郁的罪状,崔家再不肯保他,他便被处了极刑。虽说死得极惨,可想到这般废物还能苟延残喘多年,她心里终归觉得不够痛快。
有些人,不杀不足以平事。
今日是个好机会,最好让褚元唐挡下这一道。她上前一步:“韩大人见殿下,不行跪拜之礼,置礼法何在?陛下亲封金册,御口称周王,韩大人连这声都不认,旁人要说韩大人不敬皇族、不敬圣意,也不为过吧?殿下若要当场取你性命,也是合礼合法。”
此时,褚元唐偏首,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黑的眼眸中漠然无波,却透着几分看不明的深意。
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韩文郁的脸色霎时惨白,想辩驳却瞥见那把刀上的血滴落在地上,刀刃已然朝向他。他浑身一颤,咬牙跪进血水里。
“……臣韩文郁,拜见殿下。”
“起来吧。”
褚元唐居高临下看着他,手臂探出似是要将他扶起。
韩文郁颤着手去握,刚要起身,却见褚元唐另一只握刀的手抬起,血刃忽地挥下。
断臂噗通一声掉进血水中,溅起大片暗红水花。
血腥气更浓了。
“啊!”
韩文郁抽搐着倒在血泊中。
“抬走。”
侍卫应声上前,将韩文郁从血水里拖起。
崔莞言低头看着,眸光冷漠,甚至唇角勾起了笑意。
他活该。欠的血债太多,能用这一刀来偿命,算他便宜。
她听着韩文郁的哀嚎,看他像条丧犬一样被拖走,心中的郁气仍是未解。
上京路还长,她要收的账才刚开始。
欺辱过她的人,下场只会比这更惨。
只是,褚元唐缘何动刀?当真是听了她的挑唆?
侧目看去,褚元唐也正看她,唇瓣动了动:“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