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唐还未踏入上京城门,建州官驿的好戏便如风一般传遍了朝野。
国公府内,庆国公崔晋得知消息,一双三角眼垂着,眉头紧锁,沉思良久。
“这周王当真是疯的,竟敢杀朝廷命官,听说韩文郁就剩一口气,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说话的是国公府次子崔时,年方十九,性情却比许多官场老油子还要圆滑。
崔晋摇了摇头,韩文郁在建州的事他不是不知,若非家中后辈不成气候,怎轮到那蠢货占着位置。“那个废物死了便死了,留着他以后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周王遇刺的事才是要紧。”
“可惜,周王没死成。”
崔晋冷笑:“你当真以为他在北朝为质,受的屈辱不值一提?当年北疆兵荒马乱,是他为大夏换了这些年的平安,百姓念他忠勇,街头巷尾都有颂他是大夏英雄。陛下登基不过五年,如今朝局未稳,最怕的就是民心动荡,若叫他折在半路,叫百姓如何想?只会说,陛下嫉妒忠良,暗害功臣。”
“记住,这世道什么都能算计,唯独民心。”
崔时似懂非懂地点头,“您说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要杀周王?”
崔晋思来想去便也只有一种可能。褚元唐冷宫长大,没什么仇家,要刺杀他,无非是想挑动舆论,让天下乱起来,能动这局的,怕是他自己。
“一切等他回了上京再说。”崔晋走到窗边,放晴多日的上京竟阴沉起来,雨点顺着窗棂滴滴滑落。
这上京,真是要变天了。
“听说周王救妹妹受了伤,还真是稀奇。”崔时想到这事便要发笑,他竟不知素未谋面、人人都说是灾星的妹妹有这样大的本领,竟能让那疯狗护她,想来也是个妙人。
崔晋听到这话回过神,却无半点担忧女儿的意思,反而捋了捋长须,和崔时一道笑出来:“此二人命中带煞,总归是要纠缠到一起去的。若她真能攥住周王的心,也不枉生在崔家。”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头顶却忽地砸下两道惊雷。
霎时间,屋外暴雨如注,整座上京城都淹没在雨幕中。
离上京不远的建州城郊,天色却是一片晴好。
马车上,褚元唐靠坐一隅,双目紧闭,乌发束起,衣袍宽松,眉目沉静,乍看仍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
崔莞言坐在对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脸上。
他昨日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自官驿以来,他的行动言辞皆超脱前世记忆。
难道他也……
挡刀、杀人莫不是为了还前世的债?
她正思忖,他忽而睁眼。“崔小姐盯了我许久,可是有话要说?”
崔莞言一时语塞,只得牵出一抹笑:“我只是想问王爷,那日为何救我,又为何对韩文郁动手?”
褚元唐玩笑道:“碰巧罢了。若不救你,回京以后崔家怕不是要将我活刮了?”
原来真是碰巧。崔莞言欲言又止,话头打住,又觉可笑。“我在崔家没这分量。”
“至于韩文郁,崔小姐说得对,我便是杀了他也合乎情理,为何要忍?崔小姐别多心了。我这人,做事向来只为自己。”
话尽,锐利的眼神竟暗了一瞬。
车厢陷在沉寂中。
风卷起帘角,光影摇曳,褚元唐的面容若隐若现,像雾中人,捉不清分寸。
但愿真如他所说,此生不再有瓜葛。崔莞言没再看他。
马车行了几个时辰,渐渐驶近京郊,开始下起雨来。官道两旁的林木渐稀,远处城墙的轮廓隐隐显现。
车帘忽然被掀开一角,外头人影一闪。褚元唐略一动身下了马车。
青禾随即被唤上来。
崔莞言撩帘望去,褚元唐翻身上马,重新回到前队,乌骓马踏尘而去,身影挺拔冷肃。
她一言未发,看着那道身影融入长队,渐行渐远。
靠近午后,远远便见城门处旌旗猎猎,重甲整列,百官依制衣冠,自午门外列立雨中。文官武将,皆肃穆垂首,却无一人敢抬眼直视那策马而来的身影。
崔莞言将帘角掀高了一些,见城门缓缓开启,沉重如山。
褚元唐未回首,也未有一言,马蹄踏入那重门深宫,背影被天光拖得很长。
马车终于缓缓转向,绕开主道,向着另一条通往崔府的小路行去。
城中车马如织,国公府占据皇城正东,三进九重、门第森严。
崔莞言在封州时,一直听寄养的叔伯称道说:崔氏一族,是文官世家翘楚,几代人皆身列庙堂之上。
高祖曾为太祖草创肇基之时的谋主之一,立下定策安邦之功,官至太傅,门楣自此不坠。中兴以后,崔氏子弟多为翰林、礼部、吏部清要之职,素以清贵稳重著称,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满门清贵?不过是满门败类罢了。
崔莞言想到他们的嘴脸,便如反胃一般几乎要吐出来。
前世她回府,主母李氏端坐榻上,看都未看她一眼。她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李氏仍不肯叫她起身,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
她那时胆小,以为自己礼数不周惹母亲不快,便一直跪着,直到两个妾室庄氏和孙氏来请安,方才有人注意到她。
“这便是莞言吧,在封州那地方,竟也将养得这般好?像是没吃过苦的。”
她不知来人是谁,只能直起身子朝她们也拜了拜,笨拙的样子,惹得庄氏直笑,一边笑一边又像犯晦气似的拿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孙氏柔柔弱弱,看着像是个极怕事的人,心疼似的说:“二小姐是命好的,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句话,便挑得李氏忆起自己那没能出世的孩儿,气得将手中的瓷盏砸了过来。
茶水与碎瓷渣溅了她一身,碎瓷划破了手背,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李氏终于开口了:“你也配叫我一声母亲?你娘死得早,没人教你规矩。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学学,不然早晚也是个赔命的。”
崔莞言吓得连忙磕头,额头在地砖上砰砰作响:“是莞言不懂事,让母亲生气。”
庄氏在旁笑吟吟地看着,孙氏低头,做出一副不忍之态,却不曾替她说半句情。
这些嘴脸她前世看得太多。
笑着看戏的,假惺惺怜悯的,一个个都踩在她头上,用她的血,用她的命,换自己的安稳与脸面。
“吁!”
车夫勒马声将她从前世旧梦中唤醒。
崔府到了。
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前,青瓦高墙森冷,门前的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似笑非笑地俯瞰着来人。
雨刚停,台阶上积着一层水,映出歪斜破碎的天光。
崔莞言掀开车帘,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
她抬头看着这座熟悉又冷漠的宅院,前世,她是在这里,一点点被碾碎,直到死在血水里。
如今,她又回来了。
门口有家丁和婆子守着,见她过来,只垂头行礼,不多看一眼。
跨过门槛后,是笔直宽阔的青石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松柏和几株老桂树,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连地上的落叶都被及时扫走,看不到半点杂乱。
沿着青石道往里走,便能看见影壁后高高的主屋檐角。
她前世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每次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快,如今却是昂首,目光冷冷扫过四周,逼得婢女小厮低头问好,不敢多言。
行至李氏的院子,远远便看见王嬷嬷在门口守着。
王嬷嬷与张嬷嬷同是李氏陪嫁,虽说不如张嬷嬷狠毒,却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还如前世一样,王嬷嬷点了两支高香,想在院外叫她难堪。
她皱着脸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笑道:“二小姐一路风尘,又在外头病过几场,身子晦气重些,夫人吩咐过,香若不净,怕是要冲撞了夫人气运。”
“夫人的气运?嬷嬷当真信这些?”
“规矩便是规矩,信不信是小的事,二小姐总不能坏了规矩。”
香灰簌簌落下,掉在地上很快被风吹散。
“王嬷嬷既要守规矩,那就守得齐全些。今请安入内,若要香驱晦气,先请嬷嬷在此也走一遍香吧。”
“嬷嬷这些年伺候夫人,辛苦劳碌,风寒湿气缠身,气血不畅,按您说的,也该先净一净,免得冲撞了夫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崔莞言抬起眼,看似平静无波,目光却锋利。
王嬷嬷被她看得心口一紧,张了张嘴,却偏偏找不到反驳的由头。
她这一出,本就是自作主张,真要争辩,等夫人问起时,该如何开口?说自己连个从封州回来的乡下丫头都压不住?
她本就不如张嬷嬷得主母喜欢,再闹出事端,只会丢了脸面,落下笑柄。
她目光在崔莞言身上来回打量。
这红唇粉面、身形瘦削的小丫头,说话声软软的,竟能堵得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难怪张嬷嬷在半路上就吃了亏。
灾星的名头,怕也不是白叫的。
短暂的僵持后,王嬷嬷只得扯出笑:“二小姐说笑了,是奴婢多嘴。”
崔莞言抬脚径直踏过那袅袅香烟,跨入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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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暗纹褙子,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密的暗金莲纹,满头珠翠,端坐榻上,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抬起眼,见少女缓步走来,竟不是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一颦一笑倒有些上京贵女的风范。
这灾星竟养得这样好!
听到母亲二字,李氏更是怒上心头。
她为崔晋生了一儿一女,可长子天生跛脚不受喜爱,拼尽全力再怀上一胎,可那年大雪突降,她骤然滑胎,最后什么都没留住。
这灾星,就是在那天出生的。
害自己没了孩子,害自己被太医说此生难孕,害得自己在崔晋面前低了一头。
李氏死死捻着佛珠,掐得指尖生疼。她不说话,也不吩咐旁人说话。
崔莞言在她面前跪着,也不动。她在等,等庄氏和孙氏进来。
不多时,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庄氏和孙氏一前一后踏进门,带起一阵淡淡的香粉味。
“夫人安。”二人齐齐行礼,声音柔顺。
庄氏约莫四十岁,眉眼间仍带着几分风情,素来喜穿艳色,年轻时凭着一副好皮相独得崔晋宠爱,接连生下崔时、崔昱,其中尤以崔时最得器重。
孙氏更是如假包换的小妾做派,说话声不比蝇虫大,却字字诛心。
“这便是莞言吧,在封州那地方,竟也将养得这般好?像是没吃过苦的。”庄氏笑着开口。
这次崔莞言未再对她行礼,反倒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位是庄姨娘吧?莞言早就听说,二哥哥得父亲宠爱,想来是姨娘教养得好,在外头风光不输世子。这好名声,都传到了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