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众生

    夜色渐深,周王府内,一片静寂。

    高高的灰墙将院子与外面的喧嚣隔绝,院中种着几株青竹,风吹过,竹影摇曳。

    再往内,是亮着烛火的书房。

    守卫交接之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后窗跃入,揭下面具,是一张不满四十却因刀疤而尽显沧桑的脸。

    他朝坐在案前的褚元唐行礼。

    “王爷,人已经安排进国公府了。那姑娘武功是暗卫里一等一的。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

    他清楚自家主子向来冷心冷面,从不曾对谁示好。可自从在建州起,偏生对那国公府的二小姐格外不同,替她挡了一刀不说,如今还要安排最好的暗卫暗中护着。

    主子不是最恨国公府吗?

    他不明白。

    褚元唐淡淡抬手,示意他坐下:“说吧。”

    那人应声坐在下首,沉默片刻,终抬头看向他:“殿下,为何要护那国公府的二小姐?”

    闻言,褚元唐笑了一声,眼底沉暗不明,许久,才低声道:“是我欠她的。不只是她,我欠的债,太多了。”

    “薛弼,你可有想过娶妻生子,去过安稳的日子。”

    “既选择效忠殿下,就从没想过要别的。”

    薛弼说着便跪下,眼角泛起一圈红。他虽不明白褚元唐所说的债是为何物,却听出了话中要他离开的意思。

    当年薛家因替流民求情触怒先帝,全族被流放苦寒之地,唯有褚元唐的生母宸妃肯念着与薛母的情谊替薛家求情,可却因此受连累被打入冷宫,抑郁而亡。

    这份血债,薛家记在心里。

    风雪疫病中薛家死伤殆尽,薛弼带着残存族人逃出苦寒,从那以后,自愿跟随在褚元唐身侧,无论生死。

    褚元唐见他跪在身前,忽地眼前一晃,想起那段腥风血雨。

    上辈子,薛弼是死在他面前的。

    宫变之夜,血雨横飞,数根长矛刺穿了薛弼的身体,他却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拦在自己面前,握着刀,拼命咳血,吐字艰难:“殿下……快走。”

    倒在血泊中,他的眼神依旧冷静清明,无悔无惧。

    可褚元唐终究没能走脱。

    他死在了那场无法逃脱的算计里,带着未尽的恨意和屈辱。

    护他的、爱他的,皆死无全尸。

    今生若要护住想护之人,他便只能更冷,更狠,比那些人更早出手。

    他垂下眼,眼中冷光一闪而过,随即归于沉寂。“起来吧。”

    夜风拂过窗棂,吹动了灯火,院中的竹影随风而动。

    听竹轩外,一胖一瘦两名侍女随青禾进了屋。

    “小姐,这是管事安排过来伺候您的,一个叫桃枝,一个叫柳枝。”

    崔莞言起身,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

    那胖些的桃枝笑脸盈盈,圆圆的脸颊将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瞧着憨厚老实。

    可她是李氏的人。

    前世她刚回京时,尚未适应上京繁琐礼仪,日日被管教苛责,却学得极快,短短几月便行礼周正,在外应对自如。

    府里来往宾客都夸她有贵女风范。

    李氏笑着听那些夸赞时,手指捻着佛珠,目光似毒针一般,直扎在她身上。

    很快,李氏便装病卧床,声称自己夜里梦见厉鬼缠身,整日不见好转。

    崔老夫人最信这些鬼神之说,忙请了城中有名的大师来府里驱邪。

    作法前夜,桃枝哭着跑去向管事禀报,说院中传出怪声,她怕极了,不敢靠近。

    众人搜查时,在她榻下发现一只用黑线缠着的破旧草人,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大师当场变了脸色,指着那草人说:“这是恶咒,怨气极重,主母必是因此才噩梦缠身,若发现得晚些,只怕性命难保。”

    院里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神像看一个恶鬼。

    她当场跪下,说自己不知情,可无人信,

    李氏被人搀扶着,眼角几乎要流下泪:“莞言,我知你寄养在外心有怨气,可这恶咒之事,你如何做得出来?”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颤着声说:“造孽啊……果然是个灾星!”

    她挨了家法,被罚跪祠堂三天三夜,风雪夜里无人敢送水送饭,跪到膝盖溃烂,差点死在祖宗牌位下。

    崔莞言站在桃枝面前,神情平淡地看了她很久,看得桃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又是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到柳枝身上。

    柳枝是个瘦小的姑娘,肤色黑,怯怯地缩着肩膀,站在桃枝身侧,不敢抬头。

    柳枝?

    前世府里没有这个人。

    她是谁派来的?庄氏,还是孙氏?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终于要见面了。

    崔莞言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压下心头的火,生怕满腔恨意从眼底涌出来。

    她抬脚欲走,又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了眼屋内。

    “你们留下收拾屋子,对了,不许动床头那口箱子。”

    桃枝笑着点头:“二小姐放心,奴婢怎敢乱动您的东西。”

    柳枝低着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奴婢明白。”

    “知道就好。”崔莞言朝她们一笑,随即离去。

    -

    国公府向来不兴一家子围坐用膳的场面。

    各房各院平日里都是自己用饭,除非逢年过节,才会摆出全府同席的场面给外人看。

    晚间,府中丫鬟小厮们便格外忙碌,挑着灯笼、提着食盒,进进出出,各自奔往不同的院子送膳伺候。

    今夜不知怎的,天边挂着一轮暗红色的月亮。

    血光洒在院墙上,像血溅三尺,看得人心里发凉。

    丫鬟小厮们不敢快走,一个个聚在廊下,小声嘀咕。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月色……”

    “二小姐刚回京,天上就挂了血月,说不定要有什么灾祸……”

    “可不是么,夫人说过,那位二小姐是灾星命……”

    风掠过廊下,将这些话吹散在黑暗里。

    院门处有脚步声,几个小厮吓得立刻散开,各自提着食盒快步离去,只剩血色月光仍冷冷照着这座深宅。

    “二哥,我看下人们说的不错,二姐就是个不详的,还不如死在封州。”崔昱指着天,十二岁孩童的脸上,竟浮出阴狠。

    “唉,别这么说。”崔时摇着手中的扇子,脸上笑未止。“她回来是有大事要做的,人前你对她敬着点,做做样子就是。”

    崔昱别过脸,显然没将这话听进耳里,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走远。

    崔时看着他那顽劣不驯的背影,摇了摇头,也不再劝,慢慢迈步向前,却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自拱门外缓缓靠近。

    待到几步之遥,他才看清那张脸。

    一双剪水瞳婉约灵动,朱唇挑起一抹笑,叫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怜惜之意。窈窕身段往下一低,水流般清冽的声音响起:“二哥哥。”

    这就是那位二妹崔莞言?

    生得一副好相貌,竟不比京中最负盛名的沈家才女逊色半分。难怪周王头一回见她便丢了魂,豁出命挡刀,这张脸若是要勾人,天下不知有多少男儿要拜在石榴裙下。

    “妹妹回府可还习惯?”崔时的眼神毫不遮掩地一遍遍扫过她全身上下。

    崔莞言若此刻有刀,真想将那对轻荡的眼珠子剜了。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向是最会装的,毒蛇吐信般的笑,同他母亲庄氏别无二致。

    强忍着恶心,她回道:“一切都好,劳二哥记挂。”

    “莞言在封州时便听说二哥是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在上京贵公子中是当之无愧的翘楚,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崔时是最爱听人“谬赞”的,此刻那得意的神情,果然没忍住溢上了脸。

    他轻咳一声,假作谦虚地笑道:“妹妹别听外头胡说,二哥从来不在乎这些虚名,无意与他人相较。”

    午间他还听母亲警告,说这丫头不是个好惹的,现下看来,柔柔弱弱的样子像小猫似的,哪里有什么心机,定是母亲多心了。

    “父亲还在书房等着,莫让他久候。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

    “多谢二哥。”

    崔莞言目送他离去,恨不得朝他的背影啐一口唾沫。

    且先让他得意几天,他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廊尽处,便是国公府的书房。

    守着的家仆见她走近,行礼后便推开门。

    崔莞言低头踏过门槛,崔晋正坐在书桌前。一旁,孙氏端着药碗,笑意盈盈地同他说着话。

    “老爷这几日操劳,气色也大不如前了,这药是太医开的,我特意守着煎了……”

    崔晋略点头,眉眼带着几分笑意,随口应着,倒也没有平日里在外时的威严肃冷。

    他原来是会笑的,只是崔莞言见到的从来只是他的冷眼。

    走近几步后,她停下,双膝微屈,裙摆收得极整齐,腰背笔直,双手叠在身前,声音清清脆脆:“莞言拜见父亲,见过孙姨娘。”

    崔晋原未正眼瞧她,只漫不经心的一瞥,却在看到她行礼时,顿住目光。

    这一礼,周正得挑不出半分错处,举止从容,收放有度,规矩得像是自小在上京长大、教养极好的贵女。

    毕竟是他的血脉,即便是长在苦寒之地,该有的气度自然是有的。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起来吧。封州这些年,礼数学得倒不错。”

    崔莞言垂首,声音恭顺:“虽未能常伴父亲膝下,但女儿不敢忘本分,常自省礼数,不敢懈怠。”

    崔晋颔首道:“记得便好,女子迟早是要嫁人的,若有合适的人家,也好不失体面。”

    这时,一旁的孙氏笑了:“老爷说的是,二小姐这样年纪,正是谈亲事的好时候。二小姐是有福气的,虽说在外长大,但到底是咱们国公府的女儿,日后自然嫁的不会差。”

    孙氏是领教过崔莞言的利嘴的,这时不想招惹她,便只顺着崔晋的话说。

    但崔莞言并不打算放过她。

    抬起头看了孙氏一眼,崔莞言唇角勾起一丝羞怯又感激的笑意:“多谢姨娘吉言,莞言自知在封州长大,许多地方不懂,还常担心自己配不上好人家的门楣……”

    “二小姐别这么说,老爷是疼爱你的,自然会为你筹谋打算。二小姐能嫁得好,是咱们府上的福气。”孙氏语气柔柔,说着便抬手轻轻搭在崔晋手臂上,甚是亲昵。

    呵,福气。

    她极力扯出一抹笑:“莞言明白,莞言不敢忘了自己是国公府的女儿。”

    “只是……莞言在回府路上听见街边茶肆里有人议论,说国公府已给二小姐寻了门第不低的人家。莞言愚钝,不敢信外头的传言,却怕若有人在外胡言乱语,污了府上的名声,也坏了父亲的清净。”

    崔晋要她嫁给褚元唐的心思,除了崔时外,旁人并不知晓。可若是连街头茶肆都传出了风声,那这府里必是有人在外走了嘴。

    局势未明,他的谋划如何能让外人知晓?

    崔晋眸色彻底沉了下来:“胡说八道!是谁在外面乱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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