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原以为这封州回来的小丫头是个怯懦的,只会低头跪地求怜惜,没料到张口便是这般不软不硬的讥刺。
她与孙氏对视一眼,又忙不迭地偏头去看李氏。
果然,李氏脸色已沉,手中佛珠捻得“咔咔”作响,眼里闪过冷光。
她最清楚李氏的脾性,这女人表面温婉,从不当众发作,可耳根子软一旦记恨上谁,绝不会轻饶。
这话偏生是自己先挑起,如今让李氏不快,日后少不得要被找茬。
庄氏心里暗骂崔莞言,面上却挤出笑,柔声道:“二小姐倒是伶俐,只是封州苦寒之地,能安稳回来便好,旁的也不必多说,免得惹夫人心烦。”
崔莞言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收紧。
再抬起头时,眼底却已染上一层水光,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怯意:“是莞言唐突了,姨娘说得对,莞言从小在封州,见识浅,只是想着回京后能多学些规矩,不敢给夫人添麻烦。”
“两位哥哥在外的名声,定是有心人乱说了去,莞言道听途说,惹夫人不快,实在该死。”
庄氏脸上的笑僵住。
方才她还想把话圆回去,可没料到这丫头轻轻一句“有心人乱说”,便又将火头引到她头上。
谁不知李含云最忌讳旁人议论她那跛脚儿子?
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将崔时在外风头太盛点得明明白白。
气氛僵持时,孙氏忽地轻声笑了笑:“二小姐一片孝心,夫人最疼体己懂事的孩子,旁的闲言碎语哪里能入耳呢?”
“这京中世家人丁兴旺,总有人在外说长道短,咱们听听便罢,管不得那么多的。”
庄氏鲜少在口舌之争中落得下风,现下却只能挤出笑,低声应了句:“妹妹说的是。”
崔莞言看着这二人姐妹互助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笑。
这一世,定要叫她们斗得死去活来才好。
李氏抬手示意崔莞言起来,原本是要借这场请安给她下马威,可这一番下来,被挑动怒火的反倒成了庄氏。
灾星克死了她的儿子,好处却叫庄玉容那狐媚子占了去。
本想训斥这三人几句,想到自己已遭崔晋厌弃,若庄氏再添油加醋吹枕边风,只怕往后崔晋更难有好脸色,只得压下怒火:“都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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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莞言被李氏安排在最偏僻的听竹轩,回到院子时,青禾已在洒扫。
屋内冷清陈旧,旧器翻新掩不住岁月痕迹。窗纸泛黄,墙角生灰,屋檐低压。
桌子上的旧渍,无论青禾如何用力都擦不干净。
“主院的东厢空着,南院新修过也空着,怎么把小姐安排到这样偏僻的角落里来?”她嘟囔道。
崔莞言看着这院子,冷清、逼仄、像间牢房。但她不会再委曲求全了。
“南院朝阳,后院有花,往来的人也多,等等看吧,我们会住进去的。”
青禾怔了怔,抬头看她。小姐这一路的变化太大,简直像换了个人。可不变的是,她还是对自己好,护着自己,这样好的小姐,却偏偏不受府中人待见,想想便觉不平。
“小姐好不容易回京,老夫人却去了护国寺礼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礼佛?老太太不过是怕她这个灾星回府冲撞了她,这才躲出去,可她也不能躲一辈子不回府。
前世崔莞言没日没夜亲手绣了一副寿比南山图,巴巴等着她回府,没成想礼刚送出去,老夫人转眼就吩咐下人烧了,说是晦气。
这次,礼还是要送,但她要送点不一样的。
天色尚早,她拉着青禾:“走,我们出去买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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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街市上人声鼎沸。
沿街铺子林立,酒旗招展,风一吹,红绿相间的绸缎在檐下猎猎作响。
街边茶棚里传出茶客说书的拍板声,酒楼窗前垂下竹帘,隐约可见华服公子倚栏而坐,扇影轻摇。绣坊门口立着雕花匾额,妇人们挑选绸缎,笑语盈盈。
青禾难得出来,眼睛四处看,恨不得把热闹都看进眼里。崔莞言却神色平静,看着暗潮涌动的上京城,心思不知飘去了何处。
二人正走着,见街边角落里,坐着个须发花白的算命先生,摆着个破旧竹签筒,面前立着一块斑驳木牌,上书“铁口神算”。
或是见她容貌出众,算命先生眼睛一亮,忽然开口:“这位姑娘且慢走,你印堂发黑,面带薄煞,怕是命里带灾,不解此煞,今岁……”
他话未说完,崔莞言已停下脚步,“今岁如何?有血光之灾吗”
算命先生见她神情清冷,本想再劝她破财消灾,却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愣住了。
街边行人也停下看热闹,有妇人低声叹气:“这么好的姑娘,要是真带煞,岂不可惜?”
崔莞言忽然弯了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若是命中带煞,那便让他们来流血。”
她说完,转身便走,青禾忙跟上去,小声嘀咕:“这些江湖术士,胡说八道,什么血光不血光,奴婢听着都要生气。”
崔莞言没回头,只道:“无妨,若真有血光,轮不到我流。”
她带着青禾,沿着熙攘街市慢慢往前走,走到云墨斋门前时,停下脚步。
这是城中颇负盛名的文房四宝铺子,门口竹帘半卷,能看见里头整齐摆放的笔筒、砚台。
掌柜见客进来,连忙笑着迎上前:“姑娘是要挑笔墨纸砚吗?今日新到的徽墨,落笔如漆,若是画竹画兰,最是合适。”
“我要蜡笺,再要一锭松脂墨。”
掌柜连声应下,很快便将她所需之物备好,“蜡笺落墨不易晕散,可写信作画,写祝寿诗帖也好看。”
“多谢掌柜。”说完,她抱着纸墨转身出了门。
“小姐买这些做什么?”青禾问。
“我要给祖母送一份大礼。”崔莞言笑着摸了摸手中的蜡纸。
她们沿街慢慢往回走,走到方才经过的巷口时,却见先前拦住她算命的老头,此刻摊子已被掀翻在地,破竹签撒得到处都是,木牌也断成了两截,横在污水里。
两个混混模样的壮汉正围着他,一脚一脚踹过去,嘴里骂骂咧咧:“敢骗老子的银子!狗东西!还说什么煞星克主,老子就先打死你这个瘟神!”
算命先生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双手死死护着怀里还剩下的破旧竹筒,蜷缩在地上不停哀嚎,却不敢反抗。
街上来往行人看了一眼便匆匆绕开,谁也不敢多管。
青禾看得心惊:“小姐,那是……方才那个老头。”
崔莞言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将蜡笺和墨交给青禾:“你先回去。”
青禾愣住:“小姐……”
“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看向那被打得几乎爬不起来的算命先生,眸光深处闪了闪,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提着裙摆,走上前去。
两个打人的混混见有人靠近,瞪眼骂道:“看什么看?不想活了?”
“他骗了你们多少钱?我给。”
崔莞言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抛到两人面前。
混混对视一眼,哼了一声,弯腰将银子捡起,骂骂咧咧地离开。
“多谢姑娘相救……”算命先生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先生可还想算一卦?”崔莞言问。
算命先生扶着地缓缓爬起来,擦了把脸上的血,眼神迟疑:“在下姓白,街上人都叫我白眉大师,可我实在算不得什么高人……”
“只是从前跟人学过几天相术,懂些皮毛糊口而已,只敢骗骗乡野村夫。姑娘若要算卦,我怕是……”
“我并非要你为我算卦,而是要告诉你卦象。”
崔莞言俯身拾起一片写着“大凶”的竹签,泛黄的木片被污水浸湿,染出一圈圈水渍。
“三日后,通州会下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河堤决口,水淹数十里。”
“姑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啊!”
“你只管去传,就说这是你开天眼算到的。三日后的这个时辰,你在这儿等我,我有事安排你去做。”
“若不来……”崔莞言冷笑了一声,“就不只挨一顿打那么简单了。”
风从巷口吹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天光将她眼底的一抹冷意照得极亮。
白眉忙点头不敢不应。
崔莞言又给了一锭碎银让他去治伤,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笑了。
国公府的人向来信命,尤其是她那祖母。
既如此,她就造一个大仙,让祖母找上门,洗掉这背负多年的灾星罪名。
回去的路上,街市比来时更热闹。
沿街小摊前围满了买糖人的孩子,茶棚里说书声断断续续传出,提到的却不是刀光剑影的旧话本,而是昨日刚在城中传开的热事。
“听说了吗?周王在建州杀了那狗官韩文郁!”
“那是该杀啊,那狗官欺压百姓,谁都知道!这回可算是有人管了!”
“听说皇上不但没怪罪,还嘉奖了周王,赏了好大的恩典。”
“周王果然是好样的,为民除害,护卫咱大夏的英雄啊!”
人群中有人拍着大腿,语气激动,还有人摇头笑叹,说周王不愧是从北朝质子回来的,有胆有谋,忠勇护民。
崔莞言听得新奇。
前世,褚元唐回京之初也曾有过一阵好名声,被百姓颂扬“护国忠勇”。可很快,因他在京中行事疯癫,桀骜恣睢,屡屡顶撞朝堂,连太后都被他气病,朝臣对他又恨又惧,那一点好名声败得干干净净。
今生会有不同吗?
崔莞言一路想着,回到听竹轩时天色已暗,院内静悄悄的。
青禾已经在角门候着,见她回来,忙迎上前:“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崔莞言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青禾小声凑近:“国公爷回来了,刚进府没多久,还问了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