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坳口,是一道木质长廊,上面爬满了一种淡绿色花朵,花香四溢。
拂衣并未见过这种花,担心或许有毒,自己服用了天心莲可解百毒,却怕谢与灵会有什么危险。
正担忧间,身旁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走了。”
谢与灵已经先一步走到长廊下,正转过身笑着看向她。
拂衣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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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三十丈有余,四下除了偶有轻风拂过,再无异常,看起来倒并未下毒。
拂衣刚要松一口气,一转头间,便看到尽头走出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淡紫色衣服,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面色略白,隐有病气。
谢与灵率先上前,侧身挡在拂衣前面,抱拳行礼,“请问姑娘,这里可是百药谷?”
那姑娘点点头,神情懵懂,“你们是什么人?”
“虞山派谢与灵,有事想求见谷主前辈,不知姑娘可否带我们前去?”
那姑娘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过,最终落在拂衣身上,看了半晌,诚挚发问,“是你的妻子生病了吗?”
二人一愣,拂衣先一步反应过来,挽着谢与灵的手臂,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回忆起了往事。
“我们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时结成夫妻。可是一场变故,我生了重病,眼见时日无多,实在不愿再拖累他。本想一个人寻个荒郊野岭自行了断,那日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我走到一处悬崖,回想起我们两人在崖边遇见的场景,觉得便在那里了断就好。就在这时,雷声大作,下起雨来,泥泞的山路上一袭白衣朝我奔来。他从前最是喜欢白色衣衫了,可是那天满身都是泥泞,却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道若是我死,他也绝不独活。我终于还是留下来了,这才随他一起寻到百药谷,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我,若是真的别无他法……”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满眼泪水,神情眷恋地看向谢与灵。
谢与灵似乎也被这故事打动,双手揽住拂衣的胳膊,一字一字地道:“若是真的要离开,我们一起。黄泉路上,有人同行就不孤单了。”
接着好似一出戏的结尾般,两人深情相拥。
那姑娘沉浸在这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里,泪水氤氲,久久不能自拔。半晌,突然奔上抱着两人,放声痛哭。
拂衣有些疑惑,看了看谢与灵,又瞧了眼那兀自痛哭的姑娘,回想起方才的故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与灵问道:“姑娘,你哭什么?”
那姑娘哽咽道:“感人!实在是太感人了!”
二人相视一眼,强忍住笑意,拂衣试探性地打断道:“姑娘,我们是来求医的。”
那姑娘突然哭声一滞,收敛神情,一把拉过拂衣的手腕。
眉头微皱,神色淡漠。
全然没有刚刚被爱情故事感动的真挚模样了。
谢与灵一步跨上前,长剑推出半截,却被拂衣轻轻按住剑柄。
她搭脉片刻,看了眼拂衣,“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相视一眼,紧随其后。
一路上穿过药田,越过长廊,跨桥过水,七拐八绕,那姑娘终于在一间竹屋前停下。
“你们稍等。”说完,转身便走。
二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走进屋,关上房门。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拂衣四下打量起这间房间,一眼便看到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种绿色鲜花,和谷口长廊上的一模一样,立刻转身,低声问道:“谢与灵,你感觉有没有什么不适?”
谢与灵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立时会意,笑着摇摇头,“我没事。”顿了片刻,说道:“这姑娘,有些奇怪。”
拂衣回想起她刚才的反应,“她应该见过我,在画像上。”
百药谷虽不参与江湖纷争,但那天心莲却是百年灵药,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连拂衣的画像都传开了,想来百药谷也早有耳闻。
拂衣甚至觉得,说不定,就连镇子上引路的大仙都是故意的呢。
谢与灵看着关上的木门,缓缓问道:“拂衣,你觉得一会儿进来的会是谷主吗?”
拂衣沉思片刻,“嗯,我猜最差的结果就是我师父进来,然后把我抓回天水境。”看着他一怔,笑道:“我先假定最坏的情况,这样一会儿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身旁的人仍然一脸紧张。
拂衣调侃,“谢与灵,你还真有个江湖人的样子,”边说边慢慢走近两步,拉下他的手,“时时刻刻都在准备拔剑。”
谢与灵本来紧绷的手一下子放松下来,长叹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办?”盯着她的眼睛,“拂衣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拂衣对上那道深邃的目光,半晌才缓缓移开视线,在屋里慢慢踱步道:“你应该想办法逃出去,继续寻找真相。”
“哦,”谢与灵显然不喜欢这个答案,抱着手臂,看着她的背影,问道:“那你呢?”
拂衣犹豫了片刻,“我嘛,山人自有妙计。”
紧接着又想到什么,转身对上他的眼睛,解释道:“这是事急从权,当随机应变,可不是忘恩负义,更不是临阵脱逃。”
谢与灵笑了笑。
便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将到门前。
“叩叩叩”,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得到回应后外面的人缓缓推开了门。
房门打开,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不是苏寻。
一个身穿灰衣、头戴木簪的老者走进屋,一眼便看到拂衣,紧接着瞥见她腰间的剑,有些意外,“你是天水境的弟子?”
“什么?”身后又走进一人,须发花白,但声音中气十足,“那你师父是,苏寻?”
说到最后两个字,满眼期待地看着拂衣。
紫衣姑娘跟在两人身后,介绍了两人的身份。先前那灰衣老者是谷主陆知还,而后者则是谷主夏云岫。
江湖传闻百药谷多年来一直有两位谷主,二人乃是夫妻,陆知还和夏云岫在医术上各有所长,相互配合,无论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救活。
二人忙躬身行礼:“晚辈叶拂衣。”
“晚辈谢与灵。”
夏云岫拉起两人的手,“不必客套,你且先说,你师父是谁?”
“晚辈师承天水境宗主苏寻。”
陆知还走近一步,缓缓问道:“你师父,可还好吗?”语气中甚是关切。
“晚辈此次前来所求之事便是和师父有关。”
“那我们坐下说。”陆知还看着一旁的谢与灵,“这是你的朋友吧,一起坐吧。”
拂衣想到此事和自己的师娘有关,而眼前的两位前辈是师娘的父母,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陆知还看她是欲言又止,心下有了猜测,试探性地问道:“是和络缘有关的,对吗?”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解开心结吗?”一旁的夏云岫深深地叹了口气,“络缘的事并不怪他。”
陆知还见拂衣有些不解,解释道:“说与你们知道也没关系,或许你还能想办法开解一下你的师父。”
“十年前北境傀儡失控,各大门派纷纷前往。可即便众多同道齐聚也无济于事,那些傀儡不死不伤。络缘猜测或许是药物控制,便想要去北境探查一番。直到后来那位曾经的江湖第一祝卿安出现,用大火将傀儡逼进清虚洞,又用内力封住了洞口。这时各派掌门及江湖高手赶来,又一起设下了阵法,傀儡一事才算平息。可是事出紧急,不及分辨,也有不少人被困在了洞中里面。而络缘也在那之后失踪了。后来苏寻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说络缘也被困在里面,他总觉得这是他的错,没有保护好络缘,所以每次见到我们都很自责。到如今,我们也已经有近十年没见过了。”说到这儿,缓缓抬起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拂衣在一旁静静听着,脑海里总回想起师父提到师娘时的神情。她本以为弄清当年之事的真相,查探出消息的来处,或许一切都会有转机。
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无论师娘在清虚的消息是真是假,对于师父来说,只要清虚一日不开,他便一日不会停下。
而那些参与鹿吴山一事的人,只怕也是一般的心思。
这样的消息,是坠入深渊中人唯一的希望,他们绝不会放弃。
想到此处,她定了定心神,看向两位谷主,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师父想要重新打开清虚,找回师娘。”
“什么!”夏云岫拍桌而起,惊道:“阵法是八人一起设下的,八个阵法合力组成一个大阵,每处的阵眼需各人的内力才能解开,他难道能说服所有人吗?”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高,瞥到陆知还的神情,又立时冷静了几分,安静地坐下。
陆知还看着拂衣的神色,心下有了猜测,搭上她的腕脉,过了片刻,收回手,沉声说道:“你的内力属阴寒一脉,是玄灵内功?”
“苏寻想要利用你破除祝卿安留下的屏障,对吗?”
拂衣没有作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知还眉头紧皱,“而且,你还服用了天心莲。”
一旁的谢与灵皱了皱眉,看着陆知还的神情,心下有些奇怪,这天心莲本是传闻中起死回生的百年灵药,却不知为何两位谷主都好像不喜反忧。
陆知还本想接着说,却瞧见拂衣面露难色,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恳求,猜她想暂时隐瞒此事,心下会意,缓缓说道:“玄灵内功极为阴寒,修炼之时,稍有不慎,内息走岔,寒气便会反噬自身,你可要当心。”
拂衣点点头,“晚辈还有疑问,还请……前辈解答。”
“你说。”
拂衣道:“那些傀儡是如何炼制而成的?可还有恢复神智的办法?”
陆知还叹了口气,“如何炼成我并不知晓,至于恢复,没办法了。”
“为何?”
“因为他们是死人。”
最后两字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拂衣心上,她的声音都有些不稳,“死人?”
陆知还解释,“当年北境的那些傀儡都是死人,是用内功控制的,救不活了。”
拂衣道:“那鹿吴山那些?”
夏云岫急道:“鹿吴山又是怎么回事?”
拂衣道:“我师父在鹿吴山研制了新的傀儡,想要让他们恢复成常人。我在那里见过,那些傀儡和当年清虚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师父说鹿吴山这些服药后会清醒片刻。”
陆知还问道:“拂衣,你见过清虚的傀儡吗?”
拂衣点点头,“是,当年师父就是在那里捡到我的。”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这是我从鹿吴山的傀儡身上取来的。”
陆知还接过一看,里面是一瓶黑血,沉思片刻,“所以说,鹿吴山那些傀儡并不是死人,或许有办法恢复。”将手里的瓷瓶递给夏云岫,对拂衣道:“研制解药需要花费不少时日,你和朋友且现在这里住下,如有需要可以找济时帮忙。”指了指一旁的紫衣姑娘,交代了几句便和夏云岫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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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姑娘说道:“我叫沈济时,百药谷弟子,你们随我来吧。”引着两人走向住处。
拂衣想起一事,问道:“济时姑娘,认识二仙吗?”
济时脚步一顿,“你们见到程解玉了?”看两人有些疑惑,解释道:“头戴歪帽,手摇蒲扇,牵条白狗,算命大仙?”
拂衣笑着点点头,“正是。多亏她指路,又将二仙借给我们,这才找到此处。”
济时想了一下问道:“她的摊位是不是摆在一家饭铺旁边?”眼见拂衣肯定,笑了笑没再说话。
三人行到一处偏僻小院,院中一棵桃花树开得正好,木架上正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清风拂过,送来阵阵清苦药香,实是个不错的清幽居所。
济时指了指左首一间屋子,“我就住在旁边,有事可以来找我。”
拂衣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主动开口,“怎么了?还有事吗?”
济时道再也按捺不住,“你服下天心莲几日了?”
拂衣想了想,有些犹豫,“十五日。”
济时点点头,“那你们先休息吧。”转身消失在不远处的药房后。
直到她的背影远去,拂衣才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而始终站在一旁的谢与灵此时已经认定那天心莲必有问题,无论是两位谷主还是济时,提到它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拂衣的内伤虽因它好转,但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陆知还和夏云岫当天晚上便离开了谷中,去寻找一味珍稀药材。济时三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各自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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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悬中天,药房内亮起了烛火。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济时头也没抬,说道:“进来吧。”
屋外人推门而进,正是谢与灵。
“在下有一事想请教济时姑娘。”
济时放下手里的药,缓缓说道:“她似乎不想让你知道。”
谢与灵抬眸,一字一字近乎质问,“那济时姑娘,或者说百药谷上下,可有办法解决?”
他站在门口处,烛火拉长了他的影子,风吹进窗子送来阵阵花香,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春天的气息,透出刺骨的寒意,尽管已经隐藏些许,但仍是让人不愿靠近。
济时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推开,看向远处坐在院中的那道青色身影,半晌,长舒了口气,“告诉你也好,至少在发作的时候会有人陪着她。”
“发作?什么意思?”
济时解释道:“医书上写道,天心莲的确是百年一遇的灵药,解百毒,疗内伤,甚至有重塑经脉、起死回生之效。但也要承担很大痛苦,服下之后,反噬每三月发作一次,其时天心莲的寒性在周身经脉中游走,就如同无数根冰针刺进四肢百骸,而只有这时的心头血才是起死回生的良药。”
济时每说一句,谢与灵的心就沉下一分,直到她说完,才沉声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压制反噬?”
“书中曾提到过火山附近有一种名叫‘火余’的药物,可以调和天心莲的寒性,但至今没有人找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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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与灵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药房,回到住处。
刚进迈进院子,就看见院中石桌旁那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映出那张有些瘦削的脸庞,眉宇间有些愁色。
在谢与灵的印象当中,拂衣的身影是灵动的、勇敢的、坚毅的,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只觉得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忍不住一阵难过。
便在此时,拂衣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就看见谢与灵朝自己快步走来,她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
话音未落,就落入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耳边,抱着她的手臂正微微收紧却又不住颤抖,拂衣看向他的来处,是济时的药房,心底长叹了口气:这么快就知道了吗?
她想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但胳膊被圈在怀里,抬不起来,只好作罢。
拂衣任由他不住收紧手臂,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半晌才扯了扯他的衣服,打趣道:“怎么?这么冷吗?”
谢与灵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慌忙退后两步,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拂衣……抱歉。”
“没关系。”拂衣朝他走近两步,看向那双低垂的眼睛,轻声安慰,“不会有事的。”
可眼前的人并没有松口气。
谢与灵语气变得郑重,“已经十五日了,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找解药,三年五年,或是十年,一定会找到的。”
拂衣心道:看来他还不知道,我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又朝前挪动了几分,将两人原本的不远的距离进一步拉近。
清冷的月光映衬着谢与灵郑重又认真的神情,拂衣突然觉得很可爱,一身白衣的他有些像那只毛绒绒的小白狐,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
谢与灵本来在等拂衣的回答,却见她半晌不说话。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他倒觉得越来越紧张,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抚上他的发丝。
轻盈、柔和,是安抚,也是珍惜。
谢与灵愣在原地,一颗心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就听拂衣笑着说道:“好啊,那就一起去找。”
拂衣收回手,“只不过,眼下我们还不能走,鹿吴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
谢与灵眼神追随着那只手,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这也是事急从权吗?”
拂衣笑道:“这算事缓则圆。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