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战边骂边打时,荼毗发觉了不对劲。
顾我见回骂时,是荼毗所熟悉的表情,且口齿伶俐,吐字连珠炮似的往外蹦;顾我见用剑之时,却是眉目冷冽,像泛着寒泽的冻湖,找不出一丝人气儿。每到这时,顾我见顾剑不顾嘴,笨嘴拙舌,说话很不通人情。
荼毗记得,顾我见自陈琴修为主,不用剑。
如果顾我见没撒谎的话……
“你不是顾我见。你是七杀剑。”荼毗的口气是肯定的。
“顾我见”冷冰冰,“吾名霜携。”
“七杀剑灵?”荼毗反应过来,“你是昨天那个孩子?”
荼毗“顾我见”对峙时,彼此眼睛里都没什么悲喜。
“顾我见”眸中闪过一丝遗憾。
她才这样的年纪,执剑就能有如此定力。除却天赋,离不开千万次苦练。
明明他们彼此是很契合的。
他昨日拿乔,不过想压她一压。
他七杀剑所择之主,怎么可能会差?
仇恨够重,执念够深,对自己够狠。
“顾我见”想开口,嘴唇才动了动,就被一道女声抢白。
“主人,他怎么出尔反尔~”
短短不到十个字,音调转了九曲十八弯。
霜携听得头皮发麻,“月一肩,请你正常讲话。”
九衢尘卷的画灵暗地里白了他一眼,挽着自己海藻似的长发,看着荼毗“嘤嘤嘤”。
荼毗:……
画灵月一肩泫然欲泣。
荼毗:“茶艺不错。”
月一肩戏崩一秒。
霜携插腰大笑。
月一肩保持优雅笑容,半钻回画卷,上半身在画卷外面,风采依旧。只是已经向霜携扔了八百个眼刀子。
荼毗假装没看见。
霜携顶着顾我见的身体,笑完了,嘴角还下不去。他看月一肩吃瘪就高兴,心情颇好地道:“你认输,我就放过你。”
荼毗咳嗽数声,胸前濡湿一片,晕开血迹。
“瘦猴,丑东西,想得挺美。”
霜携噎住。
又来了,又来了。
他作为人人景仰的剑灵,连着两天遭受奇耻大辱,窝心踹接身材攻击,简直是气得他无语凝噎。
月一肩“噗嗤”一声,施施然拱火,“霜携弟弟,不要生气,你心胸宽广,多吃点就好了。”
霜携无视她,免得把自己气撅过去。
霜携面朝荼毗,“你丹田灵力快耗尽了。”
荼毗脸色如常。心下吃惊。她灵力不足,下丹田跟个漏勺似的,这是慕尘宗上下都瞒死了的事。除了谢却风和掌门,旁人一概不知。
此刻被七杀剑点破,她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胜负未分。”
霜携摇摇头,“你的修为,被封印了。纵是我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荼毗冷笑,“神剑夺舍主人,臭名远扬。就是我赢了,也胜之不武。”
一番互相威胁,两人暂时休战。
霜携道:“既已认主,我绝不易主,话尽于此。”
语毕,“顾我见”的表情丰富起来,是本尊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你。
这番阴差阳错的大变故,早已引起其他灵修的注意。
“打起来了?”
“打什么打,不是一人一样吗?”
预言家两手一拍,“我就说,两个都要吧。你看,只选一个,这矛盾不就来了!”
“我离得近,我看清了!七杀剑选的九衢尘卷的人,九衢尘卷抢的七杀剑的人!”
“这就掐上了?师弟师弟,快把我小马扎搬过来。”
“好嘞,师姐,山上石头扎屁.股。”
看客中,梵音宗一干弟子最为尴尬,默默地收起了自己各样的打投装备,特意准备的五光十色的日灯花也一并拔了。
季钟摸摸鼻子,“都是法宝嘛,使什么不是使。”
天风肃假装调琴音,“对啊,不行,就让球球跟荼毗借用一下。”
洗几含了颗罗汉果,将才他应援喊得最起劲,此时哑声道:“咳咳咳,对对对。”
小师妹秋声扛着两人高的日灯花,一指高处,“师兄师姐快看,荼毗姐姐把球球师兄鼻子打扁啦!”
梵音宗全体起立,齐刷刷仰头。
半空中。
顾我见意识一回来,荼毗就是左勾拳接右勾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顾我见:“你不是没灵力了吗?”他刚刚在识海听得清清楚楚的。
荼毗微笑,“我体能好啊。”
顾我见一面四肢趴在七杀剑上逃命,一面厉声控诉。
“你家.暴!”
荼毗拳头一顿,“……你讲话有点逻辑。”
顾我见漫天胡扯,救了自己一命,接着絮叨,“不是,你听我和你分析利弊,你瞧,你想要七杀剑,我想要九衢尘卷,咱么俩的目标是一致的……”
荼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御剑飞行,穷追不舍。
顾我见被七杀剑带飞,在前方持续靠嘴输出。
一个靠打,一个靠嘴,你追我打,鸡飞蛋打。
画卷跟在后面飞。美人我见犹怜,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极无涧灵修们纷纷拿出望远镜器。
“修真界不能没有器修。”
“还真别说,他们俩体力挺好。”
“已经看不见了,打到田庄里了。”
“哪位师兄开了眼通,快帮忙看看啊。”
“要不,劝他们顺便帮人把地犁了?”
梵音宗更是松弛,不知谁起头,“这个季节,我记得,是水田吧。”
梵音宗一众弟子沉默。
球球,怎么说,祝你好运吧。
天风肃悲伤抚琴,一个重音起。哀乐从指尖流出。
洗几顶着鸭嗓,叫道:“还没到给球球奏哀乐的时候吧!”
天风肃光速收琴,“那是直接跳到飘纸钱了?”
洗几盯着他,面色一寸寸发冷。
天风肃一句比一句没底气,“那是叫魂?送棺材?下葬?刻墓碑?”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委实过分,“总不能第一年就给球球扫上墓了吧……”
洗几抄起自己的法宝书,就往天风肃头上一顿九连拍,“嘎嘎咳,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别告诉别人咱们在外面是干这个的!赚点外快容易吗咱们?啊?嘎?”
大师兄季钟默默捂住秋声的耳朵。
秋声年纪小,听人说田庄,心里一动。
“师兄,我们好久没采风去了。”
“是了,去田里画画吧。”
……
荼毗追着顾我见,且战且停。
东奔西逃的顾我见得以喘口气。
时不时地,荼毗搬出一沓半人高的书,随便抽出一本就是砖头厚的,她刷刷刷翻。口中念念有词。
顾我见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脑袋防砸头。他还忍不住好奇,让七杀剑掉头,他看看什么情况。
“谢道藏,你念叨什么呢?”
荼毗举书给他看看封面,口中念背不断。
顾我见定睛一看。
《剑修八万四千问》
《和风万华镜编年史》
《剑修必背心法一万词(修订第5版)》
一本比一本名字拗口。
经过连日来的相处,顾我见已经对她有了一定的了解。
“你今天计划背多少个?”
在她计划完成之前,别的都得往后放放。
荼毗比了三根手指,又翻过一页。
顾我见:“三百?”
荼毗:“三千。”
顾我见绝倒,“你真的不会背吐吗?”
“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陪你闹,蠢球。”
顾我见甚至来不及为自己发声,他不蠢的。他就已经陷入了不知第几轮的追逐战。
荼毗边背边飞剑扎他。反正画卷里拿剑,剑管够。
顾我见被七杀剑甩得头晕脑胀,满口直喊“谢道藏”。
“你信我,我劝劝七杀剑,认你为主。”
荼毗攻势一顿。她复又想起剑灵霜携那句“绝不易主”,自己摇了摇头,平静道:“还是杀了你,来得便宜。”
顾我见脸色刷地就白了。
他看荼毗后面跟着九衢尘卷。
画灵月一肩变出秋千来,自己倚坐在紫藤花架下,一手摇着白孔雀羽毛扇,笑得花枝乱颤……看着也不像愿意易主的样子。
顾我见哽咽。
更绝望了,怎么办。
两大法宝并一个谢道藏,他一个都惹不起啊。
这场猎杀战,打了几天几夜,日升月落,到底过去多长时间,他们自己也分说不清。
双方都露了颓势。
七杀剑开始摸鱼,具体表现为能躲的攻击懒得躲,霜携在识海里对顾我见倒苦水,“我拖不动,我带不动,要坠剑了,谁懂。”
顾我见泪已风干。
荼毗一天背三千个心法词,总算是倒腾完,每日都背得生理性反胃。背完了还得停下来吐一会酸水。
但这都不能阻止她勤修的决心。
她且背且吐,且打且背,且追且停。
两不耽误。
这是一个剑修的基本素养。
力竭时分,九衢尘卷累得钻进荼毗眉心。嚷嚷着嗑瓜子口腔都磕破皮了。
七杀剑低空滑翔,摆烂跳回顾我见丹田。顾我见华丽地栽在水田里,吃了一嘴泥。
荼毗也毅然跟着跳下,两腿钳制在他两侧,俯身冲他脸上就是一拳。
顾我见已经麻木了。
鼻青脸肿,好了又肿,肿了又好。
荼毗犹不解气,“把我的法宝还我!好好反省吧你。”
敢破坏她的计划,受死吧。
这辈子,她最恨旁人变卦,最恨别人骗她,最恨别人负了她。
因此,法宝阴差阳错择主,她心知并非顾我见的错,但就是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七杀剑,那是她脱离谢却风的希望。
就这样,流沙般从指缝间溜走了。
顾我见挨着打,猛见她挥出一拳时,红了眼眶。
琴修眼里迸发出光亮来,顾我见道:“我错了!”
三个字,仿佛止住乐音的音符。
荼毗停下了拳脚。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同样地狼狈。身上沾满泥水,披头散发。
荼毗跨坐在顾我见身上,顾我见躺着乖乖挨打。
她俯视他。
四目相对。
顾我见想眼眸澄澈,倒映出无尽蓝天,还有满脸泥水的荼毗。
眼睫又长,沾了水,轻轻的蝶翅,重重地压弯。
她的双眼是栖落的蝶,失落的火。
“知错就好。”
顾我见惊诧,就这样,就这样就放过他了?
他早干啥去了?
早知如此,何必话多,痛快认错它不香吗?
荼毗和顾我见,再次停战。
荼毗从顾我见身上下来,走到田陇边,芦苇荡一茬接一茬,比人还高,依附着水沟肆意生长。
蓦地,荼毗转过身。
她不习惯,身后有点空荡荡的。没人跟过来。
顾我见躺在原地,“你等我睡会。”
荼毗走回去,“起来。一起回去。”
顾我见闭眼,“你不用睡觉的吗?”
荼毗睁着死鱼眼,“我把睡眠进化掉了。”
顾我见摁着肚腹,低低地笑,“哈哈哈进化,好有意思的说法……”
下一秒,咚地一声。
荼毗双膝跪地。
顾我见感到一片阴影压下来,睁眼时,人已经被倒下来的荼毗砸了个正着。
倒头就睡的荼毗,头磕到他鼻子。
顾我见鼻子发酸,“唉哟还没好,回头鼻梁真塌了。你嫌我是丑东西可怎么办。”
他扶稳身上的少女,笑得无奈。
上一刻大放狠话,下一刻倒头就睡。
他轻轻摸了摸荼毗的脑袋,轻声道:“像话吗……”
轻声细语,被田间穿梭的风吹散。
顾我见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就这样让荼毗压在身体上睡着了。
他侧身观察对方。
荼毗已经睡熟了。每每入梦紧蹙的眉头,随着难得的痛快沉睡而舒展开来。
顾我见曲起修长的食指,指弯拂去她面颊上的一片草叶。唇边溢出的张扬笑,变作温柔意。
“你可真能追。”
睡着了,又这么不设防。
顾我见明白。
其实,她只是想要个交代。
努力了那么久,结果一场空的交代。
既如此,他做一回交代,又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挨揍挨追,总会好起来的。
顾我见想着,自己又笑呵呵的,也不知道乐呵什么。
不一会儿,青年顺势搂住少女,打横抱起来。
顾我见抱着荼毗,从潮湿的水田里站起来。整个人高得像竿竹,晚霞斜照投下的影子,在水田里长长一条。
识海中,霜携倒高看他一眼,“你还有余力?”
顾我见但笑不语。他公主抱荼毗,走向干燥的田陇。
他脚步稳当,臂膀健美,月光照耀下微微绷紧。一声声趟过水田的脚步声,泠泠淙淙,规律起伏,像妇人每日清早泼出门的第一盆水,清脆爽快。开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天。可顾我见走得不疾不徐,果断里又流淌出某种静谧。
暮色四合,蛙声一片。
霜携忽然问:“你淬过体?”
霜携顿了顿,“人,是不用淬体的。”
剑,器,物件才需要。
顾我见不说话。好像完全没听见。
他把荼毗背到干燥的空地上,铺好干草,轻手轻脚把荼毗放上去。而后,他生了火,烤干衣服。
身上的泥水干了,衣衫皮肤上还全是泥点子。
顾我见笑着打水,替荼毗擦干净脸,心里生出些须不舍。
月色皎洁,照耀无边。温暖每个夜旅人。
哪怕月光没有温度。
顾我见也躺在干草上睡着了。
两个小泥人,躺在一块,明明隔着距离,却因那高大身影蜷曲身体,面朝着纤细身体。
仿佛月下相拥。
……
这一觉绵长。
睡醒时,荼毗是被顾我见推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眼,眼帘由模糊转清晰。
看见熟悉的眯眯眼,荼毗有点发懵。
“掌门,您怎么来了?”
看到慕尘宗宗主,荼毗想起与掌门的约定。她取七杀剑,即可自立山头,摆脱谢却风,终究成了泡影。
“掌门,七杀剑……”荼毗说话时,手臂被轻轻拉了拉,她止住话头,看向身旁的顾我见。
顾我见脸上带泥,发间带干草,神情却前所未有地严肃。
顾我见:“参见三法司……大长老。”
荼毗的表情有了波动。
修真界三法司,是修真界共同推举成员成立。非要案大案,轻易不出动。寻常杀人夺宝,各门派内部解决即可。
惹到三法司出动,必定出了连门带派的大事了。
荼毗才发觉,掌门巴澹目身后,站了一排人。
墨衣赤发,脸上涂满白色油墨,宛如戏子白面。个个手里抄家伙,手缠铁链足缠钩,明摆着是来捉人的。
天亮的时候,荼毗和顾我见被一起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