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荼毗和顾我见被一起逮走了。
单独牢房,分开关押。
荼毗的待遇还算不错。
四壁墙,一桌两椅,面对面坐。
对面两个三法司白面弟子,墨绳、墨法,负责轮番地拷问她。
牢房四四方方,窄小压抑不通风。
刚关进去时,大长老悬衡尚在,摆出一副凶悍相。
“你就是镜尊首徒,谢道藏?”
荼毗难掩厌恶。
她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它是谢却风赐予的。
悬衡黑面虬髯,怒目圆睁时很骇人。可唬不住对面女娃娃。悬衡心想,谢道藏毕竟是镜尊首徒,是谢却风唯一的真传弟子,这面子不能不给。真严刑拷打把人弄残了,谢却风那头,不大好交代。
谢却风那人,不是按常理走的主儿。
他年轻时候什么路数,悬衡作为老一辈,也是见识过的。
一旁,弟子墨绳适时附耳。
“大长老,前线传报。镜尊还在对战妖兽兽王,决战了。”
荼毗听出点话锋,女娲石被人盗取,导致南海封印破裂,妖兽逃窜,这时还靠谢却风做主力军,不能开罪了他。
但这只是暂时的。
等谢却风解决了妖兽,鸟尽弓藏,三法司对她不会再客气。
而荼毗,非常相信……以谢却风的实力,他能够速战速决。
留给她的问题是,怎么渡过这场无妄之灾,撑到谢却风回来找她。
当然,谢却风死外面更好,她想办法自备后路。
大脑迅速运转,荼毗的表情不自觉地凝重。
悬衡语气由凶转为语重心长,“谢道藏,你也听到了。你师父在前线浴血奋战。后方起火,是给人添乱。”
他先给压力,后打这招感情牌。
这是荼毗和谢却风彼此用烂了的招数。悬衡还用得很拙劣。
荼毗不为所动。
她微微抬眼,掌根贴着桌沿一推。石桌往悬衡方向平移。激起地面石灰。
白色的灰尘粒子弥散在审讯室内。
日灯花的光芒,让灰尘变得格外显眼。
荼毗厌烦道:“发生什么了?”
墨绳怒斥,“放肆!”
“是我们审你,不是你审我们!”墨法拿出铁链。
悬衡抬手,墨绳墨法立时停住动作。悬衡顺势一掌落下,手掌无声到石桌上。灵力震荡,石桌稳稳当当再次四脚坐牢了地面。
悬衡:“谢道藏,你不知发生了什么?”
荼毗想也没想,点了点头。
她就是揍了顿顾我见,睡了一觉,醒来就被抓了。
悬衡脸上虬髯朝一边倾斜,这是他面部肌肉在抽动。他好像在思考她话语的可信度。
墨法急性子,抢白道:“你还是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荼毗嗤笑,越发不耐烦。一摊手,“交代什么?你总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墨绳眼尖,“你手心是什么!”说着去抢。
荼毗一把打掉他的手,冲突一触即发。
悬衡:“住手。”
双方都停下。
荼毗敞开着掌心,大大方方,也没有遮瞒的意思。
她手心是圆形影像,是由她手串投放出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
悬衡瞪圆双目。
那是……
《剑道十二门绝活(图解)》
悬衡绷不住了,“这……”
“我师父给我做的。”
荼毗按压手串,翻过一页扫描版书,一目十行,研究如何反治又一剑修对家的剑招。
墨法又惊又怒,“你是搬出镜尊来压我们?”
“不是。”荼毗抓紧背书,谁理他。
她,镜尊唯一、真传、首、徒,需要向他解释什么?
浪费她的口水和精力。
墨法拳头硬了,手里的铁链都已经被灵火烧红了,抬手就要往荼毗脖子上缠。还好墨绳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是在后头拽住了。满口“别冲动。”
“好了,别闹了。”悬衡讲明情况,“请宝仙会后,你和顾我见离开极无涧。极无涧所有弟子,全数失踪,现下生死未卜。”
全数失踪?
荼毗背书的思路被打断。她反问:“没有线索?”
悬衡重重叹了口气,“一无所获。”
荼毗“哦”了声,视线落回书页影像上。
“那干嘛抓我?”
“例行询问。”悬衡恳切道,“你和顾我见,是唯二的幸存者。”
数千弟子人间蒸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连欢庆的篝火还生着,仿佛弟子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的惊天悬案,破案需求急,牵涉又甚广,三法司只有从最直接的线索下手。
留影玉符没被全部破坏,靠近桃止山的玉符,完整录下了顾我见和谢道藏如何起冲突,又是如何你追我打离开了极无涧。
谢道藏和顾我见,是调查唯一的突破口。
荼毗面无表情听悬衡讲完,还是那一句,“那干嘛抓我?”
悬衡努力控制核善的表情。
“例行询问。”
荼毗:“三法司……没证据也能抓人?”
墨法一拍桌子,弯腰,距离猛拉近,他的赤发扫到荼毗鼻间。有股很好闻的皂角香。
“别装了,谢道藏。”
荼毗不为所动。低着头仍是记剑招。
墨法是个大漏勺,“我们接到秘密线报,是你和顾我见,与贼人里应外合。劫走极无涧各门派弟子。”
荼毗想了想,“我们俩人,如何劫得千人?”
墨法被堵得说不出话。良久方憋出一句“自是同伙众多,一呼百应。”
荼毗再问:“人多眼杂,能劫千人而不露半点行迹?”
墨绳墨法难以反驳。
疑案难定。
只不过谢道藏是突破口,他们情急,只得把找人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大长老悬衡起了身,出牢房,去了另一间。
另一边。
顾我见长手长脚,正趴在石桌上睡大觉。看见长老来了,他马上鲤鱼打挺坐正,笑得春光灿烂,“大长老,何事审我?”
悬衡被谢道藏冲击的内心,一下被哄得熨帖许多。
他坐下来,用三指梳理虬髯,“例行询问。”
悬衡将案情原样一说。
顾我见点点头,思索片刻,他道:“有吃的吗?拨霞供就行。我要辣锅,牛肉两斤,引水三两,茼蒿叶子菜看着给。红瓤瓜半个。”
黑脸的悬衡脸更黑。
顾我见退而求其次,“那我能换身干净衣服吗?”
悬衡施了个净身术。
他算是有点明白,顾我见、谢道藏,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是怎么能打起来的了。打起来还大战九天九夜。
咕噜。咕噜噜噜噜噜。
悬衡心还没放下,又听顾我见肚子叫。悬衡忍不住道:“酒囊饭袋!”
顾我见卖萌,“我只是想吃饱饭,我有什么错。”
他召出古琴,“您别气,我给您弹一曲。”
悬衡摆手,“不必。”
顾我见收了琴,主动问:“大长老,梵音宗的弟子,我师兄、小师妹他们几个,他们的玉符也联系不上吗?”
悬衡:“暂时都没有消息。”
顾我见的笑意略收。
悬衡:“你要是有线索,早交代,也好早点寻到他们。”
顾我见展示身上头脸的伤口,“您瞧瞧,谢道藏给我打的。”
他无奈:“我自保都难,还劫人?”
说完,顾我见东拉西扯,什么都能聊上几句。偏他口才不错,普通的生活小事都能被他说得妙趣横生。一时说得悬衡心猿意马,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当顾我见讲到他远房表舅去山上挖笋,回来和舅母商量,不能吃独食儿,得匀出点野春笋,分发给亲戚朋友。两个人合起伙来,在山上挖了好几天,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拖,后来分都分不完,为了不浪费笋,舅舅舅母又挨家挨户地去给邻居分发。
“您说说,这山上的笋,都被表舅夺完了!嗐。”
悬衡一听忒不着调,赶紧悬崖勒马,借咳嗽想办法拉回正题。
审讯经验丰富的悬衡,头一回感到心累。
从谢道藏到顾我见。
换个人问,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悬衡只得使出些手段来。
他悄悄地同顾我见说:“谢道藏松了口。三法司的意思,谁先交代,就从轻发落,交给所属的师门处理。同时,她若先坦白,重罪都落在你身上,关你水牢百年起步。反之亦如此。”
“为示公平,这套处置办法,对你、对谢道藏,一视同仁。”
“你啊,就别藏着掖着了。”悬衡谆谆善诱,“谢道藏先背叛了你,你还在这咬死不松口,岂不是害了自己。”
悬衡缓缓摇头,“犯不上。”
这回,顾我见沉默了有一会。
好像在思考,他要不要主动交代。
悬衡继续诱/导,“老实交代,我们自能给你通融通融。”
“当初你们……也是这么个‘通融法’……”顾我见笑嘻嘻。
“眼睁睁看着我师父死了,把谢却风‘通融’出了三法司?”
一个温柔、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人,某一刻,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就是这种冲击力。
悬衡愣住了。
“通融?”
牢房里,荼毗很好笑地反问。
“是诈我们。”
“好让我们主动供出对方。”
“以为能单独脱罪,实际是落实了共谋的重罪。”
“罪加一等。”
荼毗笑起来,“无人逃脱。”
最基础的囚徒困境。
破局也简单,可还是让无数老谋深算的同伙阴沟里翻了船。
破局,只需要同伙间的绝对信任。